那是两个须发花白的身影,其中一人阖眼坐着,仿佛已经睡着。
此地已经辟出座短亭,亭前跪着个粗布麻衫的普通人,只见他眼中无神,长久地以一个姿势守在那,几个时辰过去面上不见疲色,甚至身形都未曾因支撑不住有过颤抖。
天色欲晓,睁着眼的修士手下一动,地上跪着那人便直起身离开。
身旁仿佛睡着的同伴睁开眼,简单留下一句“还没找到”,灵识便再次离开。
*
陈擎风今早才知道自个昨晚答应了什么,虽然不知道内里详情,但是他确实知道更便捷的入谷路径。
“我谷中旧友痴迷医术,曾对毒物有过钻研,便自行于山谷石窟开了片小道,称之为‘蛊盅’,其中遍布毒物,效仿的是南疆巫祝。从蛊盅往里去路程会缩减许多,但是凶险程度也较官道凶险。”
除此之外毕竟算是医者的“毒田”,多日来商队之人极少亲身经历险境,届时仍需这三位临时的护卫多方看顾。
陈擎风必然要在前头带路,也不知道苏苑养出了些什么东西,是以为防万一把身上的火符分了下去。
这阵仗看起来像是条险道,然而进南氓就没有一路顺遂的法子,因为谷中特殊,马匹车辆都被留在昨日歇息处。省时能少许多麻烦,何掌柜衡量片刻便应下改道。
陈擎风呼出一口气,转到队伍领头处带路。
于是净萧就在另一边暗中给齐阶传音,“师尊,昨夜异象很严重吗?”
“很麻烦。”
这就是不太严重的意思,净萧没再说话,转头望向原本计划的终点,心内升起一阵与当初在沼泽无异的熟悉感。
这感觉很奇妙,像是在走一条来时的路。
新挑的道确实要近许多,走在最前方的陈擎风伸手拨开道边野草,不过午时便见到了此行第一朵氓花。
空气里溢出淡淡花香,在有服下氓草的情况下对人没有任何影响。
净萧跟在队伍末尾,没去打扰师尊沉思,他在心里猜测着还要多久才找得回所有记忆,同时关注着四面的动静。
白色花瓣遍布山涧,风起时花香带过旷野,两岸石壁嶙峋,有花瓣落在陡坡上。路途曲折重复,抬头山石耸峙无边,低头是氓花一成不变,长久得望下来眼光易有倦怠。
日丽风清,头顶碧空如洗。风平浪静下是极致的凶险,偌大一片山谷,未闻鸟雀啼鸣。
南氓这一行竟是从未遇到其他人,即便是路途险要也不至于这样安静,最开始的打算是还能寻个路人打探一下青方一事后炽月轩现在情境如何。
正想着,前方陈擎风就叫停了商队,一群人安静下来,这才听清前方传来细碎的痴笑声。
“哧哧……哧哧……”
那声音在沉默中扩大,听起来像是梦到什么大喜事发出的神志不清的笑声,晴空之下也不诡谲,只是来得实在突兀。
何掌柜侧耳片刻,急忙跑上前找寻,“这是有人中了氓花香陷进幻梦里了,趁还活着快救人。”
话音刚落陈擎风已经锁定了源头,他在斜前方百米处找到人,那一片氓花开得稍微旺些,地上的人脸深埋进花丛里,面色沉醉。
这东西看起来真如有瘾一般。
幸运的是氓花中的毒素进入体内后有个发作的过程,损人心智是为自己提供养料,地上的氓花大小看起来与其他一致,说明这人刚中招没多久。
商队的人都停在不远处,陈擎风从药间掏出个小瓶,只见一道金色光芒裹着干氓草熬的粉末进入那人口中。
地上的兄台爆出一阵惊天的咳嗽声,终于打破了梦境,他目光有些凝滞,短暂地放空后注意到了眼前的陈擎风,张口片刻却没说出话来,显然是还没彻底从幻梦里走出。
何掌柜在一旁解释道虽说氓花还未对其心神造成损害,但是他也已经切身经历过心神分离的一刹那,醒来后难免为那一刻咫尺冥间心惊。
一行人听完便没有动作,安静地等着他缓神。
片刻后,兴许是所有记忆回笼,地上的人抬手抹了一把脸,挤出一声又哭又笑的呓语来。太短太快,没有人听清。
说完他连忙爬起来再跪下去,头往地上一叩,声音打着颤,“多谢诸位救命之恩,多谢诸位……”
后面的话有些挤不出口,他就这样保持着头抵着地面的姿势不动,喉咙里再次溢出无意义的呢喃。
齐阶站在队伍最末端往那边看,这个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一群人站在那遮住大半视野,只能大致分辨得出那人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背上的言鬼不知何时凑到身旁,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苦于口中的鬼气。
从死境里走出来的人在鬼物眼中也会染上不一样的颜色,在言鬼眼中更是会多一层脱离因果的色彩,它的反应多剧烈,便意味着那人先前多惊险。
陈擎风小瓶里的是医者近来刚配制出的药,还未决定往人间铺售。如此一来氓草必然要提前服用,否则在氓花边缘便会中毒,此处捷径要比官道危险,还有人敢只身前来。
且独自一人差点死在了氓花深处?
地上的人陷入了某种痴狂的状态,一抹鬼气附在他身前的氓花上,听见他其实在不断重复两句话:
“我还活着……我死了……我还活着……我死了……”
他目光涣散,就在鬼气要撤回去的前一秒有了焦距,沾染泥垢的双手穿过鬼气,只把一株氓花抓成碎末。
一群人被这动作吓一跳,又见那人直起身来四处环顾,齐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觉净萧不知何时不见了。
直觉一般,他往上方看去,净萧不知何时跃上了近处怪石,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腰上墨玉轻轻晃动,脑中响起对方的传音,“我没事。”
这股癫狂的劲头缓过去,那人闭上眼,实实在在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