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秀才这样的儒生,怎会与这种瞧着没读过书的人通信?
他腹诽归腹诽,却还是凑近烛光,努力分辨起来:
勿问谁人有一人是导师亲弃将于初八往东昌付来此人年一十七生异相冒似弃丹人士名曰张景年泼受亲信此人及是利害
落款是:
四月一十一日
景年忍不住蹙起眉头。
这是甚么人写的?没头没尾,却将他的身份完完全全摆了出来,甚而写了他天生异貌,还挑明了他同伯父之间的关系……
谁会知道这些信息?
又是哪个知晓他们关系的,会把此事写得如此详细,再寄给苗秀才?
能如此详细知晓他身份,必定是熟悉他的汴京兄弟会中之一人。可不论是谁,此人写这个做甚?他一看落款,恰是在伯父那封信的第二日,显然是紧追着上一封到达苗秀才手中的,虽都提到他,但内容与伯父并不重合。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此人明悉伯父说了哪些、没说哪些,才避开重复信息,写下了这封通风报信似的匿名信?
景年觉得更不大对劲:伯父的密信可是整个中原兄弟会最为机密的信件,连他自小跟着长大的都不被准许旁观,这是谁能掐着导师密传的时日紧随其后?不——最重要的是,此人是如何知晓密信内容的?
是伯父准许?
——若是那样,为何自己不直接挑明,何必让人另起一封?
是无意见到?
——伯父怎会在身边有人时写信?
那是……偷窥?
——可伯父的密信向来只由他亲手发出,除非忙碌,才会由秋月姨代为转送。
写第二封信的绝不会是秋月姨,那会是谁?
年轻人拍了拍脑袋,将自己身边的人名捋了个遍,仍然找不出最可能写信的人选。他重又看着第二封信,细细咀嚼,又将第一封信重新拿出来,两厢对比,决定在信件本身寻找思索的突破点,好将自己的头脑整理清楚。
这一回,在第一封信中,他忽然注意到一处被忽略的地方。
伯父说苗秀才曾“函询”一事……苗主事写信问的是甚么事,竟能让伯父说出“身退”的话来?
不论是甚么事体,伯父这句话都像是以此为诺,换苗秀才能够出借兵马、调往东京,教兄弟会好东山再起,重整旗鼓。如此一来,他应是了解苗之为人,才会先是嘱托吩咐,继而以利诱之,且特地没有告知他与所派之人个中关系……
他隐瞒他的身份,是要打消苗秀才的后顾之忧,好放心借兵。
但第二封信的到来,却将伯父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这封挑明二人关系的信寄到苗秀才手里,鬼也猜得出他会高兴还是不悦。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先前的许诺被衬得如同一句哄骗,难怪这姓苗的分明知道他张景年是甚么身份,却还有意问他与导师的关系——他怕是在试,试导师的允诺究竟是否真心实意!
他可是实心塌地而来,委曲求全,只为带人回京,那他苗秀才呢?试试探探、扭扭捏捏,他是真心要出手相助,还是想借机指使,耍他一通?
一瞬间,景年有些被欺瞒的恼怒。
这封密信实在高明,不说一句坏话便教他这趟借兵之旅心思近乎白费,显然,不论是伯父还是写信之人,都是了解苗秀才为人的。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身边的谁会对远隔千里的一名分会主事了解得如此透彻?又是谁想干扰伯父与他张景年在兄弟会最为窘迫之时想出的借兵重振之计?
写信人,到底是谁?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忽然想到伯父上回传给他的信,那封由白一苛转手赵甫成而来的信。
当年萎靡不振的他似乎忽略了某些信息,但此时,脑海中却又重新开始回忆,那行像是随笔写下的文字再度浮现上来——
……家宴之劫,处处蹊跷……而今且与你说一处疑点,便你稍加思量。
你我洛阳之会时,众人匆忙而来,中间恐有漏隙……待我始去洛阳,与你等共商大事之日,却无端得来神物易手之消息,且人物分明,时日准确,乃至谁人身上携带何物皆一清二楚。如此确切,实不寻常。
想来同袍中仍有细作,家宴一遭,我等应是中了禁卫军里应外合之计……我犹觉此事尚有其他隐情。
然此番隐情秘辛,唯你可解矣。
……
他心中咯噔一声轻响。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许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