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寄信的人,并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伯父当年便曾提过的、尚未被人发觉的内鬼。
刺客中到底还藏着多少细作?
他本以为秋月姨诛杀姜大义和石英杰后,兄弟会平稳无事许久,应是禁卫军已将细作暂时撤离,但没想到,便是那之后众兄弟如何防范,却还是有内鬼安插进来了!
他攥起拳头,砰地一声,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烛火猛地哆嗦一下,又重新婀娜。
内鬼其人,大概此时尚在东京,甚至就在伯父身边。但眼下鞭长莫及,写信提醒伯父恐怕会打草惊蛇,景年心中默默做了决定,虽然内鬼写信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要想办法从东昌府带人回去,回到东京,回到伯父身边,像当年抓出石英杰那样,将这个细作——不,将余下的所有还未被发现的细作,一一亲手惩处!
……
夜市的吆喝声便得大了,卖小孩玩意儿的小贩拍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叮叮咚咚,在冬末时节显得尤为雀跃。
一股风从窗缝中渗透进来,吹在年轻人耸着肩胛的脊背上,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景年从铺上拉过被褥,草草往身上一裹,将两封信原封不动放好,又转而拿起摆在桌子上的下一封。
他要好好看看,这些密信里都还有甚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余下的信件,大多是其他分会主事写来的,有长有短,说的事情无非是些兄弟会人员变动、据点变动的常事;偶有嘘寒问暖的,都提了提苗秀才的跛脚与辛姑娘的疯病,但也只是提了提而已,比不过伯父那封信中附了张方子来得体恤。
直到翻阅最后一封信件时,信封一角工整写的“张清”二字,又引他停下了动作。
这是他那远亲兄弟张清,写给苗秀才的信。
青衫书生敬启:
太守急火攻心身卧病榻,夫人崔氏已安葬妥了,请君即刻令火花寨好汉退兵则个。
张清谨奉再拜
——即刻令火花寨退兵?
景年稍加寻思,暗道:这信倒合上了子骏说的火花寨围攻太守府一事。但看张清这封信之口吻,好似苗秀才动动手指头便能勒令他们退去似的,他一介兄弟会分会主事,又与火花寨交恶,才派来他与子骏上门救人,哪来的本事教火花寨四大——五大堂主退兵?
这苗秀才,到底有着甚么稀罕本事,才能教伯父利诺、内鬼暗通、官府联手,甚而可以指挥贼寨来去?
除去这些需要思忖,苗秀才隐瞒导师密信本就教人生疑,眼下再加上海棠殒命、子骏虚弱、内鬼报信他此来东昌府借兵回京,胜算还剩多少?
景年心事重重。
他看向窗外,底下人来人往,生意热闹。
天夕前吃了顿饱饭,腹中不再饥饿,但心中却如坠了重物似的,七上八下,总也没个着落。
他捋着这些那些事情,越想捋个头绪出来,越是心烦意乱,怎么也没法冷静思考。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大哥来了。
若是他那眼神比恶犬还老辣的好哥哥在,能否一眼看透此间端倪是非?……
寻思起景弘的一瞬,他好似变成了彷徨张望的孩子,下意识地要往最可靠的人们身边跑。
但他已不再是孩子了。
连续的厮斗和身心之疲惫,已让他自诩早慧的头脑略显迟钝。景年头一次觉得思考是件这么累人的事情,好似之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都不如今日这般扰人心神。
他不禁想:头绪纷繁、应接不暇,这样的境况,是他独独经受的,还是别人都过惯了的?
他又想:所谓江湖,难道除去打打杀杀,余下的,便都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世故、满地鸡毛了么?
辛姑娘曾说过,一个人便是一片江湖,他的江湖已在脚下踩着、手中握着,但却又觉得,真正的江湖,他还远未触及到……
夜幕深深,灯火小街。
十八龄的江湖中人从窗中攀上屋顶,坐对夜空。
他喜欢在开阔的屋顶上坐着,一如每一次心事沉重的夜。
只是这一次,身边没有伯父,没有周荷,没有不速而来的唐靖,更没有神出鬼没的大哥……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在。
遥望远处,街巷纵横。
这是他一个人的屋顶,一个人的夜。
这亦是他一个人的夜路,一个人的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