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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夹生饭 > 尘埃落定与生命馈赠:呼吸

尘埃落定与生命馈赠:呼吸(2 / 2)

“妈妈小时候啊,”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拿起一支炭笔,在纸的边缘无意识地画着线条,“想过很多。想过当科学家,像…像那位老师一样,去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也想过,能不能用自己的手,画出心里看到的世界。”

女儿的眼睛亮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吗?”

“嗯,很像。”我点点头,“只是后来,妈妈走了另一条路。但你看,现在我的梦想,在你这里又活过来了。”

她似懂非懂,但显然为这种“传承”感到高兴。她拿起一支崭新的画笔,蘸上鲜艳的蓝色,开始涂抹她心中的天空。

我看着她的画,色彩大胆,线条飞扬,毫无拘束。那是我从未抵达过的、也永远无法回去的纯粹与自由。但此刻,我心中没有遗憾,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欣慰。

我曾经断裂的、蒙尘的梦想,它以另一种方式,在我女儿的生命里,变得如此鲜活而蓬勃。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轮回未必是玄妙的命运,它或许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瞬间里——我们未尽的旅程,由所爱之人无意间接过,并欢快地跑向了我们未曾想象过的远方。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宏大的实现?

吕青远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看着地上专注画画的小小身影,又看看我,轻声问:“在想什么?”

我接过他递来的苹果,咬了一口,很甜。

“在想,”我微笑着,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身上,“原来所有的迷失和挣扎,最终都是为了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这个能够静静看着她画画的地方。”

他沉默地揽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看着女儿。夕阳透过窗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稳稳地投映在女儿和她的画纸上。

窗外偶尔传来归家车辆的鸣笛声,隔壁邻居炒菜的香气隐隐飘来。

世间万物,仿佛终于各得其所。

女儿,我们叫她小竹,继承了外祖父的名字,也似乎继承了他那份沉静的观察力。她不再满足于涂抹鲜艳的色彩,开始试图用画笔捕捉更细微的东西——爸爸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妈妈冲泡咖啡时袅袅升起的热气,窗外雨滴在玻璃上划过的痕迹。

她的画变得安静,却更有力量。

我和吕青竹小心地呵护着她的这份天赋,从不刻意指导,只是提供无尽的画纸和颜料,还有默默的陪伴。书房的那个角落,曾经放置那个尘封纸箱的地方,如今摆满了她的画作和工具,明亮而充满生气。

小竹十二岁那年,学校布置了一个关于“家族记忆”的创作项目。其他孩子有的画全家福,有的画老房子,小竹却陷入了沉思。

晚饭时,她忽然问:“妈妈,我们家有没有…那种很老很老的东西?不是相册里的,是能摸得到的,带着以前的味道的。”

我和吕青竹对视了一眼。那个山坡,那个石堆,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起。

“为什么问这个?”吕青竹温和地问。

“我想画‘时间’。”小竹努力组织着语言,“不是钟表那种,是…沉淀下来的,摸上去有点粗糙,闻起来有泥土和旧纸张味道的那种‘时间’。”

我的心轻轻一颤。她的感知,精准得让人心惊。

第二天是周末,吕青竹开车,我们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山坡。老樟树依旧枝繁叶茂,比几年前更加苍劲。那个由几块溪石堆起的小小标记,几乎被茂盛的青草和落叶覆盖,但仔细寻找,依然还在。

我们没有惊动它,只是在不远处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

小竹独自在那附近徘徊了很久。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摸那些石头和周围的泥土,拾起一片樟树叶对着阳光看,甚至像小时候那样,把脸贴近地面,仔细地闻着青草和腐殖土的气息。

然后,她打开随身带来的速写本,安静地画了起来。她没有画具体的景物,只是用炭笔快速地勾勒着线条,涂抹着光影,记录那一刻的感受。

山风穿过林间,吹动她的发梢和画纸,哗哗作响。我和吕青竹只是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小竹异常沉默,一直低头看着速写本上的草稿。

几周后,她的作品完成了。那不是一幅传统的画,而是一个小小的综合材料装置。她用旧木板做底,上面粘贴着斑驳的、仿佛被岁月侵蚀的纸片(是她用茶水反复渲染又晾干的画纸),纸片上用极细的笔触画着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字迹和图表碎片。装置的中央,嵌着一小块真正从山坡带回的、带着苔藓和干涸泥土的石头,周围用细沙和压平的干枯樟树叶点缀。

整个作品透着一种寂静、古老而忧伤的美感。

作品下方,她用工整的字写着标题:《呼吸》。

我和吕青竹站在她的作品前,久久无言。我们从未告诉过她山坡下埋藏的具体故事,但她却用她超越年龄的敏锐,捕捉到了那片土地所承载的情感重量——那不是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悠长的、已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沉默呼吸。

她触碰到的,不是具体的往事,而是往事沉淀后留下的情绪化石。

展览结束后,我们把《呼吸》带回家,放在客厅的书架上。它和整个现代简约风格的家居略显不搭,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安静地诉说着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发现小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件作品出神。

“妈妈,”她轻声说,“我总觉得,它好像在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一个关于离开,但又关于…守护的故事。对吗?”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窗外月色如水,宁静地流淌进来。

“也许每一个家庭,都有一些这样的故事。”我选择了一个谨慎的回答,“它们不需要被完全记起,也不需要被彻底忘记。它们就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存在着,构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小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喜欢这种感觉。很安心。”

那一刻,我忽然彻底明白了吕教授当年选择离开的深意,也明白了吕青竹最终选择理解的宽容,更明白了我自己一路走来的挣扎与释然。所有的选择,无论对错,无论在当时看来多么痛苦难解,其最深层的诉求,或许并非为了自身情感的宣泄或解脱,而是为了给所爱之人,搏一份内心的“安心”。

为了让我能安心地奔赴未来,为了让吕青竹能安心地理解父亲,为了让小竹能安心地感受过去而不被其灼伤。

时光的河流平缓地向前流淌,偶尔泛起细微的涟漪,但深处始终是沉静的。小竹升入了初中,进入了那个敏感又执拗的年纪。她的画风又开始转变,从捕捉外在的“呼吸”,转向描绘内心更汹涌却难以名状的情绪。她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涂鸦,色彩时而阴郁时而爆烈,画纸上充满了扭曲的线条和挣扎的色块。

我和吕青竹看着,有些担忧,却也知道这是成长的必然。我们能做的,只是确保她知道,无论她画出什么样的风暴,家永远是停泊的港湾。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小竹忽然说:“妈妈,我以后想当一个艺术家。不是画漂亮东西的那种,是能画出‘呼吸’的那种。”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好。”

无需更多言语。古老的遗憾在一代人的沉默选择里封存,又在新一代人的敏锐感知中,化作了截然不同却同样珍贵的未来。

夜更深了,窗外星河低垂。那棵老樟树,在远方的山坡上,依旧在无声地呼吸,伴随着所有已然安歇的梦与灵魂。而我们的家,灯光明亮,呼吸平稳。

一切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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