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轩将最后一口冰美式灌进喉咙,塑料杯壁的水珠顺着虎口滑进袖口。三十二度的摄影棚里,那点凉意像烈日蒸发前的垂死挣扎,转瞬即逝。
“展老师,下场戏补特写!”场记的声音穿透片场嘈杂——轨道车轱辘声、灯光师吆喝、道具组搬桌椅的碰撞声,在高温里搅成黏腻的粥。
“马上来。”他扬起惯有的微笑,指尖不着痕迹抹过袖口洇湿的痕迹。转身时扫过监视器回放,画面里的律师站在法庭中央慷慨陈词,连眼尾绷起的细纹都透着角色的焦灼。导演在监视器后点头,这已是今天第七条一镜到底的长镜头,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黏得人发慌。
化妆师小跑过来补妆,粉扑在泛油的鼻梁上轻按:“轩哥皮肤真好,这么折腾都不脱妆。”甜腻的香水味突然凑近,展轩配合地仰起脸,喉结却微微绷紧。
“展老师——”副导演的大嗓门砸进来,“明天拍新人戏份,刘导让你带带演实习律师的小孩。”
粉扑在颧骨上打了个滑。展轩睁眼时,恰好看见展厅入口的光线被轻快的脚步声劈开,最先撞进眼里的是片晃眼的白——不是冷调的白墙,是带着温度、浸过阳光的白衬衫。
少年刚从外面进来,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分明的锁骨,被走廊斜射的阳光镀上薄金。袖口卷到小臂,手腕白得像刚剥壳的春笋,泛着薄瓷般的光泽。衣摆随步子轻晃,腰线利落收在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直筒牛仔裤里,浑身透着“青春”最鲜活的样子。
头发被风吹得蓬松,额前碎发下是干净的眉眼,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走过来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白衬衫领口沾着细碎金芒,浑身都裹着夏天的光。
“新人?哪家的?”展轩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不由自主跟着那抹白。
副导撇撇嘴:“晨曦娱乐,小公司。刘导从学生作业里挖的素人。”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慢,“便宜,听话,小孩倒是硬帅。”
展轩捏着空咖啡杯的手指微用力,杯壁发出轻响。晨曦娱乐——那家快撑不下去的小作坊?他记得他们最后捧的艺人,现在在短视频平台卖面膜。视线再飘向那身影时,正看见少年用橡皮筋把过长的刘海扎成可笑的小揪揪,露出光洁的额头,像警惕又好奇的小兔子。
最后一个镜头通过时,场灯熄了大半。展轩扯开黏在背上的衬衫,才发现化妆间被新器材占了——剧组永远这样,底层演员没有固定空间。他拎着戏服拐进消防通道,摸出烟盒才想起是禁烟区,指腹摩挲烟盒,又塞回口袋。
“对、对不起...”
楼梯下方传来纸张摩擦声。展轩低头,看见白天的白衣少年蜷坐在台阶上,膝盖上摊着卷边的剧本,密密麻麻的批注挤满空白。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仰起脸,喉结紧张滑动,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他左眼睑下的浅褐色泪痣,像滴在宣纸上的墨。
“没带房卡?”展轩瞥见他脚边的双肩包,拉链坏了小口,露出里面折叠的校服衬衫。
少年摇头,举起皱巴巴的房卡:“B区412,但...他们说临时调整了。”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无意识摩挲剧本,“我想再熟悉下场景...”
展轩注意到他帆布鞋边缘开胶,鞋头沾着泥。B区是群演住的简易板房,离片场要坐二十分钟摆渡车,这时候去,连末班车都赶不上。副导那句“便宜听话”突然具体起来,像根细针刺了下心脏。
“跟我来。”
他转身时,身后传来慌乱的收拾声——纸张翻动、拉链拉扯、背包带滑落,像串仓促的音符。等电梯的间隙,少年抱着背包追上来,呼吸急促,额角的薄汗在应急灯下闪光。展轩透过电梯门的金属反射打量他:扎歪的小揪揪,紧绷的嘴角,右手虎口处有钢笔磨出的茧——不是艺考生,倒像文学系的。
“展、展老师好,我是丞。”小孩突然九十度鞠躬,背包带滑到肘弯,露出手腕上的红绳,“特别荣幸能和您合作!”
轿厢灯光惨白,照得他耳尖发红。展轩按下28楼按键:“叫我轩哥就行。”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起伏的小腹,“上次吃饭是几点?”
丞的眼睛在听到“轩哥”时亮了下,又黯淡下去,声音细若蚊蚋:“下午...三点?”
话音未落,清晰的肠鸣在电梯里响起。展轩看着小孩瞬间涨红的脸,想起自己刚入行时,为省十五块打车费步行五公里去试镜,饿到胃里发空,只能灌凉水充饥。
总统套房的感应灯次第亮起,丞在门口僵成石像。展轩把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剧组给升级的,多一间卧室。”
“这不合适...”丞的指甲掐进背包带,指节泛白,“我回B区就行,走回去也...”
“明天七点通告。”展轩打断他,从迷你吧拿出三明治扔过去,“B区最早一班摆渡车六点半,走回去?天亮也到不了。”见少年还犹豫,补了句,“刘导最讨厌迟到的新人,尤其还是我带的。”
丞终于挪动脚步,却在看见茶几上的果盘时又钉在原地。展轩顺着他的视线看——水晶碗里躺着几颗进口青提,每颗都贴着眼价签,是制片人昨天送的,托人从日本带的。
“没下毒。”展轩抓起两颗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微凉的掌心,“吃。”
少年捧着青提像捧着易碎品,指尖轻捏,小心咬破果皮的瞬间,眼睛倏地睁圆,像发现新大陆的孩子,舌尖无意识舔过嘴角的汁水。展轩突然觉得口干,转身去开冰箱拿水。
“轩哥...”丞的声音混着咀嚼声,带着试探,“我能问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