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宵周末回家了,杨念宁在那里收拾东西,立云和脸色难看坐在外边,立宵屋都没进就想转身走了,立云和眼尖看见他,“儿子!”
杨念宁抬头,走出来,立宵走进去,“妈,我回来了。”
杨念宁一看见他就过去抱住了他,“儿子,妈想你了。”
杨念宁很少这么外露情绪,立宵有些担心,“怎么了?”
“我没事儿。”杨念宁看着立宵,“我就是想家了。”杨念宁沉默了一会儿,“你们以前小,我不能走,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不能做点儿我想做的事儿?你们以前干什么我不应的,我现在就回个家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的。”
“我不是不陪你回去,这是最近工厂有事儿啊,你等我几天,我——”立云和看她情绪激动起来,上来安抚。
他一开口杨念宁直接炸了,“等几天等几天,我等你几十年了,闺女都大了你还要等几年,等到我死了你带着我的骨灰回去啊!”
“妈——”立宵带着她坐下,顺她的背,“你别生气。”
杨念宁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从你高考之后,你报志愿我就以为你以后会留下来,立晚什么都爱跟着你,立晚和你在那里定居,我也去,你爸也去。”
立云和坐在杨念宁右边,“早知道我当年就入赘了。”
杨念宁不看他,“儿子,你舅舅说——”
立宵打断她,“妈,我长大了,我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那你跟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在那边好好的,什么都好,本来立晚都要往那边考了,你为什么突然要回来。”杨念宁看着他,“是不是,迟曙。”
“人家迟曙是好孩子。”立云和插了一句,“懂事儿,能干,能担大任。”
“就你会做好人,坏人全让我来做!”杨念宁猛地转向他,声音拔高,“你就立宵这一个儿子,等你断子绝孙那会儿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立云和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脸色瞬间灰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咬着烟直接出去了。
“不是他。”立宵松开杨念宁的手,“我在那边不适应,我不喜欢,我想回来。”
“哪里不适应,你在那里六年了,你现在说不适应。”杨念宁咽了口气,决绝道:“你回来也行,那你结婚,我就同意你回来。”
立宵听笑了,“妈,你明明知道的。”
“是不是小时候那个疯子,他——”
立宵腾地站起来,“妈!”
杨念宁捂着脸哭起来,“是不是我们不跟你说你老奶的事儿,你存心报复我们,这都六年了,你还放不下。”
立宵的心绞痛,只有最亲的人知道扎哪里最疼,真不假。
立宵起身要走,杨念宁看着他,“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去找迟曙,我去求他。”
立宵差点儿笑出来。一股冰凉的东西从脚底窜上来。他蹲下身子,慢慢蹲下身子,趴在杨念宁腿上,语气温和,杨念宁却看见他眼底死寂的平静,偏偏还笑着,那么决绝,让人害怕。
“妈,本来就是我,你儿子死皮赖脸非要缠着他,我喜欢他,我就是离不开他,他可怜我才答应我的,他跟我分开了,我还是要缠着他,跟着他,他只要答应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他高兴。”
杨念宁的眼泪掉下来。
“我找他,他不见我。我给他发消息,他一条也不回。我以为他要跟我分手,可他也没有拉黑我,他就是躲着我。”立宵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你知道他为什么躲着我吗?因为迟林知道了我们的事儿,把他关起来。他本来都保送了……迟林把他打得下不来床。”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到自己握着杨念宁胳膊的手在细微地颤抖,他用力攥紧,指甲陷进掌心,试图压住那颤抖。“这些年里,他在各个城市奔波。他进工厂,送外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他自己开公司,又破产,最后还要回来……可是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上我的学,过我的生活。他在泥沟里,直不起腰。”
立宵笑着,眼泪却一颗颗砸在杨念宁冰凉的手背上。“妈,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弄反了?我就应该上完初中,然后一摊烂泥,烂在这里才好。他才应该走得很远,过得很好。你说凭什么呢?”他尾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你说……被打得半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啊。”
杨念宁想抽回手,想捂住他的嘴,想让他别说了,可立宵握得很紧,他那双总是平静甚至带点笑意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浸泡着,带着红血丝。
“他想拉着我,所以他放弃了更好的学校,等我追上他——他想跟我一起走。”立宵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堵在胸腔,变成压抑的哽咽,“你说我要是一开始……我怎么会没想到迟林是个疯子?我怎么会觉得我换个学校,迟林就会放过他呢?你说我是不是……故意的?因为我自私,所以我把他留在这儿,我自己跑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杨念宁的膝盖,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
“我特别累……妈,我睡不着,做噩梦。我不敢说,谁都不敢说。”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老奶走了,我却……完全感受不到。我也不难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白眼狼。她对我多好啊。”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我可能……哪里出了问题。但我不敢证实。我自己骗我自己,说我很好。我害怕。那个时候,立云和已经垮了,我要是再垮了,这个家就完了。所以……没人敢告诉我,也没人会跟我说。你们都怕我出事儿,是不是?”
杨念宁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立宵的发旋上。她想抱住他,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立宵的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把这些沉在心底、已经发了酵的东西挖出来,曝在光下,那腐烂的气味让他自己都犯恶心。
“立宵怎么可以不行呢?谁都可以不行,但立宵不可以。他必须行。”他抬起头,直直看进杨念宁的眼底,“因为立宵从小就知轻重,他听话懂事,顾全大局。所以他会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爸妈,为了他妹妹,一直听话下去,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你们是这么想的吗?”
“不……不是的,儿子,不是……”她语无伦次,终于抬起手,颤抖着去擦立宵脸上的泪,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妈妈错了……我不回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她终于用力把立宵搂进怀里,紧紧地,像要把他按回自己的身体里,“你就在这儿,我也不让你爸回去了,我们家就在这儿……你要累了就回来,随时回来……我不找迟曙,我发誓我不找他……你别哭,求你了,你别哭……”
明明日子越来越好,怎么还这么难过。
立云和坐在大门外的石墩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村子里冷清得看不见几个人影。到底是什么时候,人都没了呢?他当年,又是为什么非要带着一家人搬出去呢?
好奇怪,怎么都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