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宵扭头,按着瓷砖的手收紧,慢慢松开。“立云和去找你了?”立宵看着他,“你告诉他理发店开在哪儿都行,你要在这里陪着我读下去。”
“理发店在哪里都能开。”
“所以你情愿在这里送外卖,只要我想继续读下去,是吗迟曙,哪怕我说我要一辈子留在这儿,你也愿意?”
可是当理发师和送外卖并无二致。只是前者听起来似乎更体面一点儿,迟曙没有说出来。
也许这都不是他想要的,所以选哪个都无所谓了,放弃自己的主观愿望,客观来说,选择的唯一标准就是哪个钱更多而已。
迟曙靠近一些,把他的手慢慢插进立宵僵硬的手指缝隙里。迟曙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合理的措辞,让立宵明白。他要想告诉立宵自己在这里的一切的前提,就是让立宵知道,自己有多少次挫败绝望到走投无路,想要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破败小巷子里终其一生。
迟曙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现在感受到的快乐,都是建立在曾经有过无数痛苦的前提之上,而于立宵而言,这些痛苦的份量,大概比这些微不足道渺小的快乐大得多,也许不足道。可是对当时的迟曙来说,已经是唯一的了。
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快乐,还是掩饰自己的痛苦,他又为什么如此急迫想要让立宵明白,自己不是不幸福。
“明天跟我回去吧。”
手机的电话声突然响了,立宵任他响着,等着迟曙的答案,迟曙把他的电话拿出来,接了。
“谁?”
也许是这边水声太大,含糊了迟曙的话,“宵儿,怎么不说话,你还来了吗,我们可是给你饯行的,扭个头人没了,你人呢?”
迟曙把电话递给他,立宵就着他的手,依旧看着迟曙的眼睛,“抱歉,临时有点儿急事儿,去不了了。”
“宵儿,你那边雨声怎么那么吵,你没带伞吗,该不是遇见什么事儿了吧,不来就不来吧,你没事吧?”
“我没事。”
那边又说了些什么,电话挂了。
迟曙低头把电话放回立宵的口袋里。立宵平静了一些,“你要解释吗?”
迟曙摇头,“我说我做这些事情是喜欢的,你相信吗?”
“我相信了。”立宵抬手擦去迟曙脸侧的水。
立宵靠近过去,迟曙的肩膀抵着冰凉的瓷妆,热气蒸腾的水气凝结成小水珠,立宵按着他的肩膀,轻声说,“明天跟我回去,好不好?”
迟曙轻笑了一下偏开头,“你不相信是吗。”迟曙推开立宵的手,他们空隙之间雾气大了起来,“其实你没办法接受我是一个外卖员,无法接受我只想成为一个外卖员,你也不能接受我是一个理发师,不能接受我只想成为一个理发师,是吗?”迟曙看着他,浴室里雾气萦绕,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连声音都被几番过滤,“你觉得我应该过得更好,所以你觉得不公平吗,你觉得我很狼狈吗,你觉得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吗。”迟曙眼角有些湿润,他声音有些哽咽,“可我,我就是心甘情愿的,立宵,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选的。”
因为是自己选的,所以冷暖自知,所以自食苦果,所以不能说后悔。
立宵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说,看吧,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是不是自欺欺人。
沉默的间隙是如此让人难捱。
立宵伸手抱住他,湿腻腻的身体紧贴着,迟曙还是觉得碰不到,他在蒸腾的热气里逐渐风干,内里焦灼成一片荒芜,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好像隔空抱了一团雾气,怎么都抓不住实体。
“来上我吧,立宵。”
——
一般打工人到了一个新城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住的地方和吃饭的手段,房子和工作,在一线城市,没有学历的人大多只能靠体力谋生,迟曙在几年的打拼里已经尝试了各种工作,有时候一天干几份,端盘子刷碗送快递,在吃穿都成问题的时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脱不下的长袍。
一个可以快速认识一个城市的工作,真正认识这个城市,不是像旅游的人去看他的光鲜亮丽,也要去研究他的破败腐烂,对迟曙来说后者才是他生活的重头,有时候去了一个城市,后来谈起来这个城市什么什么名胜古迹,旅游景点,迟曙一点也联系不起来这个城市的名字,但你要是说那条路哪条街,他能给你默背下来城市所有路线图,比起所有的兼职工作,还有进场打工,在可挑拣的范围里,迟曙最喜欢的还是送快递,有时候在疾驰的速度里可以短暂忘记自己尴尬的处境,幻想一下自己也是这个城市的一员,但这样的时刻很少,但也很难得。
迟曙至今记得自己有一年打工时候,到了新年来临之际工资开的格外高,他没有回家的打算,自己待在屋里也很无趣,索性接着上班,结果干活昏了头,年货之类的一概忘记置办,到了大年三十他才发现自己屋里空空如也,别说吃上一顿好的,一时连吃上一顿都是问题,他无奈之下出门碰运气,这里住的人大多是务工的,到了这个时候钱再怎么多也不愿意挣,早早回了家,外边一片冷清,迟曙走了很久才发现一家卷闸门开了一半的超市,似乎也要关门了,幸而老板心肠好,迟曙买了一大堆年货,老板是本地人,妻子去世子女在外地不回来,他性格豪爽乐观,看迟曙也没交通工具,拿着不方便,索性开着三轮车帮他送回去,迟曙留他吃了饭,一个五十多岁中年人跟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在狭窄的出租屋过了一个拼凑来的年,却是迟曙难得觉得开心的时候,彻夜畅聊也不觉得疲惫。
那中年人跟他讲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又讲自己独居的生活如何逍遥,开个小超市,偶尔心血来潮关上门几天去一些年轻时没机会去的地方,十分随性,迟曙谈起来自己三年来去的城市,走过的街道看过的风土人情,一些对生活的体味,惹得那人羡慕不已,这样一来,迟曙原以为的艰难竟然也品味出几分趣味来。
也是在那时,迟曙决定以后无论如何要在小镇上开一家属于立宵他们两个人的小店,春来暑往,任何时候,无论在哪里瓢泼,想回家都有去处。
那时已经是迟曙外出打拼的第三年,他一边攒钱,公司也有了起色,他在那人的鼓励下给迟母打电话。
那人说,至亲的人哪里有隔夜仇嘛,人活一世,什么仇什么恨都不要有,这不是为别人,是为了自己高兴。
迟曙打电话,迟母受宠若惊,那时已经太久没有电话,迟曙在这样的温情里也觉得放松,孩子一般给迟母说起了自己的生活,说起这位豪爽的大叔,迟母关心得紧,迟曙也思家,太久没有人可以倾诉,自顾自讲得愉悦,可等他讲完好一会儿,那边迟迟没有反应,后来就是迟母长久的抽泣声。
“小曙,要是苦的话就回来吧。”
三年这样的生活已经让他把别人以为的苦当做了生活的常态,甚至还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找到一些奇特的生活温情聊以自慰,可旁人听来还是不理解,要真是说,他们也只会说是两个可怜人。
可见同情这个东西是多么让人难以下咽,他让原本可以忍受的生活变得不堪入目,心疼也是,它让人觉得自己是如此破碎,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