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将那张写着母亲遗训的薄纸缓缓折起,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
那纸张的温度,仿佛还带着母亲离世前的余温,而那一行行字迹,则像一根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善炊者?
可信?
在这座冰冷如铁的安国侯府,他见过的只有捧高踩低、口蜜腹剑,何曾见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第三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西跨院里便有了动静。
小桃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自家小姐竟将那仅剩的半斤五花肉摆在了案板上,那块肉肥瘦相间,是昨日厨房采买时,采买管事见她可怜,故意“掉”在地上的。
苏晚晚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眼中闪烁着一种小桃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自信、狡黠与势在必得的火焰。
她手中那把豁了口的菜刀举起,干脆利落地宣布:“今日,做东坡肉。”
“小姐!”小桃一声惊呼,差点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那……那可是御膳房里的名菜!听说要用上好的绍兴黄酒,大块的□□糖,还有头抽酱油,放在紫砂罐里,用文火慢煨上六个时辰才能成菜!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苏晚晚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刀锋在肉块上轻轻划过,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巧了,我昨夜梦见我师父了。”她信口胡诌,语气却无比笃定,“师父说,真正的东坡肉,精髓不在酒多糖重,而在火候与心意。酒香可用果香代,糖重则腻,火候到了,心意足了,顽石也能变成绕指柔。”
话音未落,她已将那半斤五花肉干净利落地切成了几块大小匀称的方块,每一块都像一枚精致的骰子。
她翻找出院角那只早已被遗弃、锅底裂着细纹的破砂锅,小心翼翼地将肉块码入其中。
没有黄酒,她便将昨日剩下的一只青苹果捣烂,挤出清甜的汁水淋入;没有足量的冰糖,她只放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恰好能中和酱油的咸涩。
最后,她加入清水,将将没过肉块,盖上那片不知从哪捡来的、勉强能当锅盖的石板。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温,她甚至学着乡下土法,用湿润的草木灰糊住了砂锅的边缘缝隙。
灶膛里,周嬷嬷克扣剩下的那些半湿不干的柴火被点燃了。
火苗舔舐着锅底,初时只闻噼啪作响,渐渐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从那破旧的砂锅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
这香气极富层次。
起初是苹果汁受热后蒸腾出的清甜果香,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羞怯;紧接着,五花肉里的油脂在高温下开始融化,一股霸道而浓郁的脂香混着酱油的咸香,蛮横地冲破了果香的包围,瞬间占据了整个小院;一个时辰后,所有的香气开始交融、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深沉、醇厚、令人闻之便口舌生津的浓郁肉香。
这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盘旋着升腾,将西跨院上空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颓丧,都一并烤得烟消云散。
就连主院里那只向来眼高于顶、非鱼不食的黑猫“将军”,也一反常态地跃上高高的院墙,耸动着鼻子,对着西跨院的方向发出一声绵长而渴望的“喵呜”。
这惊天动地的香气,终究还是惊动了某些不该惊动的人。
周嬷嬷正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在各院巡查,执行她刚刚颁布的“为少主祈福,各院无事不得擅动烟火”的禁令。
她人未至,声先到,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胆敢违抗禁令!西跨院的,你们是想被赶出侯府吗?”
然而,当她一脚踏入院门,那句“给我把火泼了”的话还卡在喉咙里,就被一股浓烈至极的肉香狠狠呛了一口,顿时咳嗽不止。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眼中满是震惊与嫉妒。
待看清那香气的来源竟是那个破灶上的一口破锅时,她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好啊!苏晚晚!”周嬷嬷强撑着管事嬷嬷的威严,厉声呵斥,“侯府上下为少主节衣缩食,你倒好,竟在这里烹煮这等奢靡之食!这肉是哪里来的?你一个无媒无聘、身份不明的贱妇,也配吃这个?”
苏晚晚像是没听到她的叫骂,慢条斯理地用一根竹筷揭开石板盖。
一股更浓郁的白汽蒸腾而起,周嬷嬷身后的两个仆妇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得格外响亮。
苏晚晚用筷子轻轻夹起一块肉。
那肉块已煨得通体透亮,色如琥珀,颤巍巍地夹在筷子尖上,仿佛轻轻一晃就要化开。
她将肉递到周嬷嬷面前,脸上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嬷嬷不信这东西能用破锅烂柴做出来?那你尝尝。放心,这可是用你亲手克扣给我们的柴火,一点一点烧出来的。”
那块肉实在太香了,香得让人无法拒绝。
周嬷嬷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肉一入口,甚至不需咀嚼,只用舌尖轻轻一抵,那琥珀色的肉块便瞬间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滑入喉中。
肥肉的部分丰腴而不油腻,瘦肉的部分酥烂而不干柴,那恰到好处的咸甜滋味,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身体里所有尘封的感官。
周嬷嬷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一震,像是被雷劈中,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她活了五十岁,在侯府厨房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
可她从未吃过这样……这样“懂人”的一块肉!
这块肉仿佛知道她常年操劳落下的胃寒,知道她人前威风、人后酸痛的腰背,更知道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压抑了数十年的委屈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