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自己的视角回望这段感情时,陌生感如潮水涌上心头。曾讥讽他人为爱痴狂的我,竟也在拂川的温柔里迷失了方向,像扑向烛火的飞蛾,贪恋那点光亮却灼伤了翅膀。保龄球馆他指尖残留的温度,深夜电话里沙哑的“想你”,都成了毛玻璃后的剪影——清晰可见,却再难触及。
这不该是我的生存姿态。
我生来是追光的人,不该在他人阴影里蜷缩成卑微的标本。单亲家庭的孩子注定经营不好感情?沉溺爱情的女孩终将失去立锥之地?父母的诘问如荆棘倒刺,曾被拂川的笑容抚平,此刻却在午夜反刍时扎得生疼。六天未翻的课本在桌上积灰,银行卡的数字在屏幕闪烁,两条绞索同时勒紧咽喉。
生活从来不是风花雪月的独角戏。四月的大连,洋槐与法桐正以新绿涂抹街道,阳光在枝叶间跳着碎金般的舞——而我竟为一场爱情闭目塞听。“九七年”金融风暴留下的股票账户残局还没理清,自考笔记上的墨迹也晕着未干,这些才是我生命的原色。爱情该是行路时互递的手杖,而非遮蔽风雨的穹顶,我却错把它当作整个天空。
腕间鸡血玉镯泛着暖光,像温柔的桎梏。真正的独立,是暴雨中扔掉伞的决绝;当油烟在厨房升起时,我该看见的不是“贤妻良母”的标签,而是掌控自己命运的印章。
明日始,我要重拾K线图上跳动的数字。让晨间计划取代早安短信,将胜利广场约会的两小时兑换成图书馆的借阅时长。或许会错过几颗糖,但当我能直视任何人的眼睛说“我的宇宙不绕你旋转”时,那才是灵魂真正站立的时刻。
爱情需要淬火。滚烫的熔岩会吞噬理性,冷却后的结晶方见纯度。如同拂川调整保龄球时专注的侧脸,我也该校准生命的准星——不必斩断牵绊,只需让自己扎根够深,直到我们的目光能在同一水平线上相遇。
合上日记时,一片法桐新叶正叩响窗棂。春风捎来泥土开裂的声音:是腐叶让位给种子的时节了。
清晨,碎金般的阳光漏过梧桐枝叶,在青石板路上织就斑驳的网。我将四封叠得方整的信按在胸口,指腹因用力而泛起了微红——那里藏着未敢说与拂川听的心事,像冬眠的虫,在纸页间不安地蠕动。邮局柜台的大理石映出我局促的倒影,当22元的零钱叮当落进铁盘时,仿佛听见自己的底气正随着金属撞击声,碎成齑粉。这些钱本可以买半打复习资料,或是三斤新鲜的草莓,此刻却成了漂向未知的舟,载着惶惑,被我封进了 EMS 的快件中。远舟收到时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会像从前那样,用钢笔在信笺边缘画只笨拙的小熊,可我连他近况都不敢问。
从邮局出来,我径直走向华瑞通。四月的风裹着海腥味,吹得取款机前的宣传单页哗哗作响。按下按键的瞬间,2000元现金像脆弱的纸蝶,被吐钞口轻轻托出。指尖抚过票面纹路,1200元的重量具象成拂川账本上的红笔勾销——那是他替我垫付的学费,此刻都在记忆里沙沙作响,像被风吹动的账单。我将钱分成两叠时,忽然觉得自己像在切割生活:一叠是拂川带来的混沌浪漫,一叠是必须清醒面对的柴米油盐。
海富大厦的电梯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每个人的领口都别着相似的焦虑。招聘处飘着廉价打印纸和香水混杂的气味,前台小姐的指甲在桌面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三元。”她头也不抬地递来一张表格。我数出三个硬币,金属的凉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填表时,钢笔在“期望薪资”一栏洇开墨点,像极了银行卡里所剩无几的余额。隔壁座位的女孩正用橡皮反复修改错字,她的睫毛膏晕开时,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我把填好的表格递回去,工作人员随手将它塞进一叠文件底部,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慌。那一瞬间,童年交卷前的战栗突然还魂——原来成长只是把铅笔换成钢笔,不变的仍是等待宣判的窒息。
中午,我按约与拂川碰面用餐。他兴致盎然地拽着我,非要去三八广场吃兄弟拉面。说起那家面馆,他眼里泛着光,一路上絮絮叨叨:“从前开出租车那会儿,半夜总惦记着来这儿吃上一口。哪怕拉着乘客跑远了,也得火急火燎地往这儿赶。有时候忙得真是满城飞,哪怕天都快亮了也得赶过来抢上一口。”他嘴角噙着笑,神情浸在回忆里,“你没见过那阵仗,深更半夜的小巷子,满当当停着出租车,进店抢座位都得费老大劲。”
木质桌面上铺着油腻的塑料桌布,老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骨汤的香气混着葱花味钻进鼻腔。拂川熟练地撒入醋和辣椒,筷子挑起面条时,汤汁溅在他手背,他却浑然不觉,只顾念叨着当年如何在暴风雪夜蹲守这家店。我盯着碗里的肉片,舌尖抵着后槽牙,还钱的话在嘴里滚了几滚,又咽回肚里。我不想提今天取了钱,也说不清啥时候还他——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愿他瞧出我还钱时心中的矛盾,更不想他因钱的事心里再有什么负担。
“你尝尝这个大肉,血受!”拂川忽然把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片放到我的碗里,“传说这汤里加了大烟壳,再说这骨汤啊,二十四小时从不歇火地熬着,比天津街早年的清汤葱花面可强多了。”
看看时间,我想起今天有可能再一次错过的体检,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他总说“赚钱养你”是男子汉的担当,却没看见我藏在枕头下的自考报名表,和那张被揉皱的招聘广告。
然而,今日诸事皆不顺遂。海富大厦的求职音讯石沉大海,一整天过去仍无回音,这份工作恐怕前景堪忧。午后的阳光变得刺眼,拂川伴我穿梭于各栋写字楼之间,玻璃幕墙反射的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每走近一家招聘单位,我的心跳就擂鼓般撞击肋骨。陌生的面试官坐在阴影里,声音像从深海传来:“请用三分钟介绍你的核心竞争力。”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喉咙发紧,那些准备好的措辞突然蒸发,只剩嘴唇开合的机械动作。
“她很细心,做数据整理没问题。”拂川忽然开口,试图替我解围。他的手掌轻轻按在我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却让我愈发僵硬。我知道他是想帮我,可看着身后走廊长长的队伍,再瞧着公司门前的面试台 —— 那台子,更像是医院冰冷的护士站,满心的紧张焦虑如重雾笼罩,只能用指尖掐住掌心,用冷淡回应他的热忱他递来矿泉水时,我侧身避开了;他与面试官攀谈时,我盯着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数着上面的绿点发呆。
“你能不能别这么冷着脸?”走出第三家公司时,拂川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压抑的烦躁,“我跑前跑后帮你递简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他的皮鞋在地面碾出沙沙声,“你总说想独立,可真到关键时刻,又把自己缩成刺猬。”
我的眼眶突然发酸。街道旁的法桐树影在他脸上摇晃,像无数次个争吵时,他沉默地坐在沙发抽烟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的。”喉咙像塞着浸水的棉花,“可是你看这都是些什么公司呀,还有,我总觉得自己被他们问得像个透明人,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彻底被对面的陌生人看穿了。”
正当我满心颓然之际,传呼机骤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的讯息称,某家前景甚好的外资公司正在招聘。拂川眼中立刻泛起光亮,恍若绝境中瞥见晨星。他迅速将我推进出租车,朝着传呼机上的地址疾驰而去。连原定的医院体检也抛至九霄云外。途中,我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受聘于这家公司并扭转当前困境的景象,直至踏入公司大门——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劣质皮革座椅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讲师站在投影幕布前,唾沫横飞地讲解着“财富倍增计划”,幕布上晃动着满是夸张的收益图表。他时不时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西装领口已经洇出一圈汗渍。
“只要发展三个合作伙伴……”讲师的声音突然拔高,手中的激光笔在幕布上画着夸张的圆圈。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褪色的金戒指,在投影仪的蓝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拂川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我的椅背上,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不安地敲着。这是他感到不对劲时惯有的小动作。角落里,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人正热情地给新来者倒水,但他倒水的动作太过殷勤,水杯里的水已经满到快要溢出来。
当讲师开始分发入会申请表时,我注意到表格印刷粗糙,上面的公司logo模糊不清。拂川突然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我们不感兴趣。”拽着我快步往外走时,身后传来轻蔑的嘀咕:“现在年轻人都这么没野心?”而我却瞥见了门口登记台上堆着一摞崭新的身份证复印件。
走出大楼,夕阳的余晖恰好洒在那块“国际金融集团”的铜牌上,牌匾的边角已然翘起,露出了里面泛黑的胶水痕迹。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其运营模式与安利如出一辙,这不过又是一家从事传销活动的欺诈公司而已。
“真够倒霉的。”我踢开脚边的石子。
“早知道就该先查清楚公司资质。”他掏出烟盒,却发现里面空了,烦躁地捏扁烟盒。我想安慰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夜风更冷:“还不是因为你非要来,浪费一下午时间。”话出口就后悔了,却看见他猛地转身,眼里燃着怒火。
恰在此时,拂川的手机骤然响起,来电显示是他父亲。他接起电话时,面色微沉,拇指反复摩挲着机身边缘。挂断后,他盯着马路对面的便利店,良久才开口:“我爸集团老总要给我介绍对象,让我明天去见个面,走个过场。”
“所以呢?”我的声音发抖,却强装镇定,“你打算去吗?”
拂川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他父亲办公室里那些雕花窗框。“只是应付一下,”他伸手想碰我的肩,却被我躲开了,“我爸这些年总觉得亏欠我,想通过这种方式弥补。”提到父亲,他的语气软下来,“事实上,自从他离婚以来,他始终在默默承担着我母亲的房租和物业费。即便在姥爷住院期间,也是他不辞辛劳地奔波照料,并全额支付了住院费用……”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我打断他,“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该感激他吗?”暮色漫上街道,远处的霓虹次第亮起,我看见自己在他瞳孔里的倒影,正被夜色一点点吞噬。
“不是,我想说的是他对这个家一直是很在意思的,”他脸上刚刚还在的怒火却突然变成了解释错误的孩子,“我爸说他领导不知道我有对象了,人家也是为我好,不去就是不给人面子了不是,关键是以后找工作,还得指望他呢,我爸这也是为我好。”
“我还没见过他,就已经听了无数个‘他其实很好’的故事。”指甲掐进掌心,“可我只知道,他连儿子有女朋友都要插手,这不是摆架子是什么?”
拂川沉默了。我们站在路灯下,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逐渐沉重。他的父亲是座山,而我始终站在山脚,仰望着那些我无法理解的亲情模式。我明白拂川希望我体谅他父亲,可不知为何,对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我竟无端生出抵触,甚至隐隐厌恶。在我想象中,他必是那种刻意端着架子、惯于彰显威严之人。但我仍对拂川言明,若其父值得敬重,我自会以礼相待,这是我的处世原则——对那些拿腔作势、随意左右他人的人,我打心眼里反感;而对真心待我、予我恩惠者,我定当涌泉相报。虽尚未与拂川父亲见面,可这份先入为主的负面印象,却已在心底根深蒂固,挥之难去。此刻,法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无数句未说出口的话,最终都败给了现实的重量。
回到家时,台灯下的日记本摊开在桌面,清晨那页的字迹被泪水洇开。我盯着“独立”两个字,忽然想起拂川妈妈送我的玉镯,此刻正躺在我的会计教材封面上,被一片冷色的抽象图形映得格外红。窗外,夜风裹着海潮味扑进窗,我摸出信纸——
“最近一直在研究K线图,”笔尖在纸页游走,“发现数字比人心简单多了,涨与跌都有迹可循。”写到这里,我望向床头的海豚玩偶,眼底反射着台灯的光,那歪头的样子像是在替拂川盯着我。“或许我们都该清醒点,把爱情放在现实的天平上称一称,看看它到底占几斤几两。”
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我数着兜里剩下的零钱,听它们碰撞出单薄的响。远处传来末班公交车的报站声,忽然想起拂川说过的深夜拉面馆——此刻的小巷子,或许又停满了出租车,人们在热气腾腾的面汤里,寻找着生活的慰藉。而我,终将学会在雨中,独自迈向下一个站台,却不知手中的伞能否为我遮风挡雨。
手掌压在信纸上,慢慢收紧,揉皱的纸面最终响成了一团,被再一次扔进了纸篓里。月光正爬上窗台。法桐新叶在风中舒展,像谁轻轻叹了口气,把四月的心事,都揉进了渐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