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马现在倒像不认识眼前这个所谓的熟人了。她站起来,把东西拎上,这才回过头来,低声给旁边的女老师说什么,那女人会意就站起来,很殷勤地扶住沙马子往过道里走。对面那女生倒是机灵,喊了声姐姐慢走,沙马就停下来,又用手给女生招了招手,那女生机灵地一蹦一跶,欢快地喊着谢谢姐姐,谢谢姐姐,于是跟着我们就往列车的餐车走去。
那列车员穿着件皱巴巴的制服,表情淡漠,眼睛高高地抬起,仿佛身在寺庙而不是列车。他走过,我便听见有说着西昌本地方言的生意人在跟他开玩笑,那人喊道,哟,小舅子又给哥当班来啰!
说完旁边一伙人便啪啪拍着屁股,放荡地笑起来。
但列车员依然不声不吭,不恼不怒。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往前走。
我们一节一节地穿越车厢,那些车厢的条凳上,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人,把头或脚悬伸在过道上空,嘴里呼噜着臭气。过道里,多穿着山寨和廉价地摊粗布衣衫的汉人、披着厚厚的查尔瓦和披毡的彝族汉子,彝族女人没有地方坐,干脆都盘坐在过道的地上。男人们多不说话,目光呆滞,嘴上叼着大烟斗;女人坐在大包小包上,手支着头,怀里抱着孩子,身边泡着泡面。车走走停停,各色各样的人上来又下去,带来不同的腔调和味道。我们走过去,那些不同的人身上散发着的汗味、膻味、馊味儿通通往鼻子里钻。再走,奶味、尿臊味渐渐淡了,餐车那股一百年洗不干净的油腻的馊味儿渐渐飘过来。
我们坐在餐车里,空空的餐车虽然也破旧不堪,但比起刚才那些车厢,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坐下来,大家舒口气,那列车员走了,一会儿戴着列车长袖标的一个男人过来。这列车长形象猥琐,戴着茶色眼镜,皮肤焦黄发黑,只有眼神跟刚才列车员一样的冷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你亲自挤火车呢,怎么没见阿史表哥?”
沙马也不看我,似乎被熟人提到了不为人道的秘密,又像被揭开了内心的伤疤,说:“他死了!”
列车长噢了一声:“死了啊,死了那我就不还他钱啰!”说完抬起屁股,表情依然冷漠地走了出去。
这个阿史应该就是烧我草棚的那个。看来沙马跟他经常在这趟车上出现,跟列车长的关系肯定也非同一般。我记恨阿史,更怜惜沙马。我有点后悔昨天和她同床,让她今天显得格外的疲惫,此时偎依在我怀里只能眨巴眨巴着眼睛。我能想象往昔在这一列车上她如何活泼、惊艳,她是否也曾经坐在我这个位置,是否想我?而现在,她为我挺着肚子,艰难地忍受着路途的颠簸!
现在,我们有一句无一句聊着。女老师问:“妹子你是彝人,你爱人是汉人对吧?”沙马点点头。“你爱人对你真好!姐跟你们俩一样,只不过我是汉人,我爱人是彝人。我爱人是公安,我也借假去看他。”
那女老师又问我说:“你做什么工作呢?”我说:“也是老师。”她又问,沙马子抢着说:“我爱人是阳光中学的老师。”沙马子说爱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听着觉得奇奇怪怪的。
女老师和女学生同时噢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在餐车上点了几个菜,沙马很爽快地付了钱。吃完饭,沙马有些困了,偎依在我怀里打盹。女老师和女学生却都情绪高涨起来。女老师跟我聊些学校方面的事,说现在好的高中要比差的大学收入高,有阳光工资;我说大学毕竟是大学,是教育的最高阶段,教师的社会地位、收入水平远远是高中没法比的。我们又聊了些教育的话题,最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当儿,那个刚才跟我们说话的列车长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大腹便便、彪悍凶猛的警察。
列车长让我拍醒沙马子,沙马子其实并没有睡着,她睁开眼,列车长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地问了几句什么,沙马有点惊讶,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给列车长摇了摇头。那列车长就带着那两个警察走了。沙马子再到我身边,就显得越发的疲惫,把我紧紧地抱住。过了一会儿,列车长和两个警察回来,列车长走在前面,他后面跟着两个女人,手被反铐着,被后面两个警察推搡着推进餐车来。
再仔细看,被铐住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和我们一起,坐在女老师旁边的彝族女人。
两个警察揪着两人的头发把手铐取下来重新铐在了餐桌的铁柱子上。那两个女人异常艰难地蹲坐在过道上,警察大喊道:“不准坐,只准蹲!”
那两个女人又异常痛苦地试图挪动自己的胯和腿,好半天终于痛苦地蹲了起来。警察把两人的一个竹背篼提过来扔在了地上。把人铐了,就好像没他们什么事了一样,过去跟列车长聊天去了。
女学生勾着头去看那边,沙马闭着眼睛,藏在我怀里似乎不想听也不想看。我拍着她的背,去看时,才看清这两个彝族女人其实年纪没有看起来的大,下身穿着又大又脏又破的百褶裙,上身的脏衣裳里看不出一点女性的特征,她俩头发枯黄、粗糙,一张灰黑的手帕,烂麻一样歪着垂下来把一张黑乎乎脏兮兮的脸半遮住,脸色极是苍白、蜡黄。
只这样蹲了差不多十多分钟,两个人的脸色就开始由黄变红,由红变青,由青变紫,由紫变白,两个人头上都渗出豆大的汗珠,嘴里发出痛苦异常的嘶吼,一阵像猪狗嘶叫,又一阵让人毛骨悚然。
沙马子极力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情绪异常,两个女人嘴里的叫声让沙马的身子随着那一声声痛苦的嘶叫剧烈地颤抖,同时开始干呕起来。
我看沙马子快不行了,赶紧对着警察喊:“你们能不能把这两人整走,我爱人受不了,快不行了!”
那两个警察走过来,看了看我怀里的沙马子,又看看地上两个女人,突然用皮鞋朝那两女人一人就是一脚。空气令人窒息,我们都突然听到嘣的一声,像拉屎,又像打了个响屁,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两个女人突然瘫软下去,躺倒在过道里。
我看时,两个女人的裙摆里流出了好大一摊水。
沙马终于忍不住吐了。我手忙脚乱地把垃圾桶搬过来,女老师忙着给沙马捶背,女学生忙着给沙马倒开水,拿手纸。
列车员骂起来。我看到呕吐不止的沙马抬起头来满脸都是口水和泪痕。
等我从厕所把沙马的呕吐物倒了回来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已经不知道被带到哪去了。只是在地上,放着一个纸包,上面有两筒棒状的东西,里面好像是层锡薄纸,再看外面,套着避孕套。
我们把沙马放平在椅子上。我给她盖上我的衣服,看她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子躺着。我感到心力交瘁,我从后面一直把她紧紧抱住,直到她不再哆嗦。
女老师靠近我,说:“是不是生病了?”我摸摸头,说:“没有发烧。”
“那以前有没有其他什么病?比如羊痫风?”
我想想,摇摇头。
女老师又看了看,见沙马子终于平静了,这才叹息一声,悄悄地说:“你看这些用自己身体贩毒的,好可怜!”
大片大片的甘蔗地沿了这条铁路在广袤的高原上往后逃去,那密不透风的蔗林后面藏着的零星村庄都已炊烟袅绕。再往北都是险峻的山谷沟壑了,我才感觉到什么,似乎那里除了河沟、山凹、谷地、溶洞,除了民族图腾和女阴崇拜之外,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依稀在脑海里盘旋起来。突然就觉得自己像是那个《易水歌》里的荆轲,那个一去不返的烈士,突然想起我妈说的话,冥冥中就觉得要归了宿命了,这一去不返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在对着故土悲壮地吟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沙马怎么就突然病了?沙马子的家是怎么样的?她的家人又会容纳我吗?还有她的表哥会不会因爱生恨把我万劫不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