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沙马子 我突然想起那个叫白色罂粟的女生。想起她是因为看到了她包里的那沓厚厚的人民币。不如先找到她,然后让她借点钱来花花。一来跟她不太熟,如果她不肯借,我还有得台阶下,再一想,如果她还不肯乖乖借钱,那我该怎么办呢?我突然恶从胆边生,那就别怪我对不起你了,谁让你露财了呢?但是,如果她借了呢?我一定要连本带息还给她,可是,怎么来还呢?万一还不上,我是不是人间蒸发算了?
今天我特意想看看贾老大,我有一种很甜蜜的错觉,我想是因为我妈那天的话,要我和他女儿联姻的事让我幻想,这个富亲戚是否会资助水深火热的我呢?
我在镇上转悠,内心彷徨。现在乡下有车的人越来越多,懂事的一般把车停在场口108国道的边上,不懂事的人或者因有急事迫不得已的人,就把车开进狭窄的街道,在这条原本不宽的村街上,如果迎面再来一辆车,两车相遇,苦不堪言,互相等着彼此让开,于是拥堵的摩托车、农用车就喇叭声不歇,路人便开始谩骂,最后街边摆摊的人不得不把自家的背篼和货品一一移开去。
我站在他批发商品的铺子对面的一个文化音像店,想隔着点距离看看贾老大,很可惜贾老大不在。
这个音像店,我记得以前老板是个斯文的中年外地人,从租连环画、武侠言情小说做起生意,后来开始卖磁带和随身听,再后来又经营年画、皇历、刮胡刀、墨镜等,最后是租起了光盘,生意似乎还不错。后来听说老板打了铺回了老家,现在店里就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看着铺子。
我站在那儿翻看书架上的书,不想对面过来一个人,从门外的阳光里走进来,顶着一个秃头,不作声不作气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女人叫了一声姐夫,我转头看来人正是贾老大!
贾老大穿着一件洗得起了许多毛球的短袖衬衣,带着光泽的西裤又肥又皱,皮鞋穿得变了形,肉饼脸,眼泡肿大,脸上有种生意人的精明。
我看他对我微微一笑,就很谦卑地叫了声表舅。
贾老大拍拍我肩膀,我看他满头油汗,正要给我说什么,这时外面有几个影子在晃动。
我和贾老大都侧脸去看门外,门口被两把奇大的黄伞遮住了,伞檐下是两个女人,我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伞下面的人翻了翻光碟,伞把一转儿,移开了。这时贾老大惊奇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那人四十岁左右,身形敦实,穿着朴素,表情严峻。灰白色短衬衫,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一派乡下干部的打扮。来人一双贼似的小眼睛直直地跟着黄伞一直移动到街的转角。这会儿,才转过脸来,叫一声:“贾老板,你发财了,你这儿是旺角卡门啊!”
贾老板看见领导,很惊讶地大步上前和他握手,连连说:“领导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言行之间具有很强的表演性。
“哟,小姨子也在呢!老贾,你看你不但越来越会说话了,这金屋藏娇的事干得也不差。”领导有点责怪的意思。
那女人赔着笑,有点腼腆,说:“姐夫,我去那边看铺。”说着就走出去了。
领导有点不悦,说:“老贾,你小姨子怎么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躲开了?”
贾老板说:“你把人家吓着了,回去报告她姐,她姐该不要我上床了。对了,领导,这位是邓家堡子从成都学成归来的大学生!”
领导是镇上的领导。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拉长了嗓子说:“成都?老贾今年是什么年?如今川中富豪人人自危,成都不太平啊——老贾,你也要小心哟,回头要收拾的就是你们这群大财主。”
贾老板呵呵两声,说:“要收拾也是收拾真正的大财主,我们这些刚脱贫的小商小贩,哪朝哪代上得了国家的台面?算喽,领导你拿我老贾寻开心。”
领导意味深长地说:“枪打出头鸟啊,从古到今,就这么个死循环。”然后转身一边翻贾老大铺子里的碟子,一边语气和缓地给贾老大说:“你老婆不让你上床你巴不得吧,这小姨子的半个屁股还给你留起的吧!”
贾老板一脸谦逊,转移了话题说:“领导你玩笑了,领导辛苦,啥时候给我机会,老贾请客一块儿喝个酒呢?”
“喝啥子酒噢,作风建设!以前你们当老板的喊着喝酒,那是大干部喝名酒、说名言、干明星;省级干部喝洋酒、开洋车、泡洋妞;地市级干部喝红酒、亲红唇、收红包;县级干部喝白酒、摸白腿、打白条;我们这些小屁乡镇干部,都还能喝点黄酒、说点黄话、看几张黄碟,现在是连黄酒都不敢喝了,不晓得贾老板你这儿是不是还有黄碟?”
领导眼睛不大,但闪着精明,透着官场里的老练和圆熟,说话语速不快不慢,语气干脆果断。
贾老大打着哈哈,说:“领导,我这里好看的碟你恐怕早都批示过了,哪儿来黄碟白碟的,何况那些都不新鲜了。现在这些东西那什么网上据说都能下载了,你看我这里哪儿还有生意,只是害苦我们老百姓了,改革的成果我们没有享受到,你们领导的要求我们又没有跟上,你看,我们还是只能喝点啤酒,听点屁话,当个屁民了。”
贾老大递了支烟给镇长,给我也让了一支。领导点了烟,看了看我,骂了声锤子,说:“这样网那样网的,只有这些年轻大学生搞得懂了,你我还是看点碟来得快点。哪天要连我都歇菜了,老子就辞职了,过来陪着小姨子给贾老板你当妹夫、看铺子。”
贾老大连忙说不敢不敢。然后问:“镇上最近有什么新政策没有?”
领导看着贾老大和我,皱起眉头,语气平静:
“什么新政策?不逼出人命就算好了!现在是口号喊得天响,什么‘川滇综合枢纽、绿色钒钛之都、国际山水名城’,一会又说要打造茅坡樱红、桃瑞月华、桃源农庄、凤凰葡园、荷色生香、螺岭彝风、榴开客家、鹿鹤烟黄等‘乡村十六景’。”
我有点冒失,问:“那我们锅盖梁有什么没有?怎么办呢?”
“有个屁!怎么办,凉拌!”
贾老大不动声色道:“唉,领导你说得有理啊。都说现在有九大怪:一怪疯狂贷款,能从银行贷款就是大爷。二怪疯狂盖房,三怪疯狂跑路,四怪疯狂抵押,五怪镇上买房翻身发财,六怪缺钱的是你们政府,七怪开豪车的孙子都欠债,八怪有钱的都挖沙挖矿,九怪人多但好人太缺。我们这些生意现在也不好做了。不像你们领导有政绩,锅盖梁鱼米之乡,工业发达,商贾云集,人民富裕和平,没有特色就是最大的特色。”
我心里咯噔一下,贾老大为什么说生意不好做?难道知道我要来找他借钱?我正想着时,听镇长说:
“我们锅盖梁但凡好的光景都没有沾上,不要说卫星基地、邛海泸山的旅游资源,就是甘洛、宁南的矿,我们也没得。人家川兴有邛海,樟木有樱桃,兴胜的草莓基地,西乡的葡萄园,我们锅盖梁有什么?邓家堡子的萝卜?杨家堡子的大葱、白菜?桃源坎的番茄?中国大葱之乡倒是好,也不能让人家天天挖大葱,顿顿吃洋葱吧?好,先不说一贫如洗,总要给点钱吧,但要钱没钱,要命一条,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的就是一堆二杆子货。”
贾老大很深沉,点头赔笑,但不说话。我见领导压根儿不在跟我说话,想法也已被贾老大看穿了似的,心头凉了半截,想走,又不好走,只好等烟抽完再出去。
“老贾你说嘛,这世道,没赶上好时候啊。不是我们不作为,是难作为。机场要占良田,大厂又跑马圈地,农民还有什么,我们还有什么,不晓得田园化从哪儿来?”
“那有什么好的想法?”我又忍不住插嘴了。
贾老大对我再次抢话有些不悦,但看领导很健谈,也就不多说。
“有啊,我上次提议说可不可以十六加二?结果没有下文了。我又提江苏无锡有座88米高的灵山大佛吸引了几百万游客,收入数亿元,听说现在有几个地方为吸引游客,争相建造大佛,比如河南鲁山县那座总高208米的大佛,安徽99米地藏菩萨像,江西48米阿弥陀佛像。我看我们完全可以在东山建造个百米大佛嘛,或者就把牦牛山雕成几尊佛,旅游业不就兴起来了?”
贾老板抽完烟,起身出门吐了一口浓痰,用变形的皮鞋踩了踩,把烟头扔到街心,这才回过来,连说了两声难啊难。
领导就哀叹一声,最后说:“炒豆众人吃,炸锅一人事。天不时,地不利,人也不和,老贾你说,南海问题不是都留给后人去解决嘛,我们这扶不起的锅盖梁也留给他们年轻人以后去解决!”
我给贾老大和镇长告辞出来,逃也似的快步远离那间文化音像店。等我转过街角,心跳才稍微平静,我感觉自己的脸因为刚才的紧张变形了。但我紧张什么呢?
天空下,我又看见那两把刺眼的黄色大伞在昏昏欲睡的街头,在疲惫而无序的人群中时走时停,光彩夺目。我跟随着它,多么希望它能为我停下,然后转过身来,伞下的人莞尔一笑,从此整个世界都干净,清凉,芬芳,梦幻。
我没有等到黄伞的停留,等到的是黄伞从锅盖梁消失了。我失魂落魄,内心忐忑不安,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网吧。
我唯一想从贾老大那里获得资助的幻想也被打回原形了,现在我不得不打开qq,我颤巍巍地点击鼠标,非常不幸的是,她竟然在线。
我很纠结,手心捏出了汗。老实说我对自己的邪恶用心感到不耻,一瞬间发现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仿佛一下也理解了那些打家劫舍之人在犯案前的心理历程,哪有那么多历程,很多犯罪念头都应该像我这样在一瞬间产生的。
都被逼上梁山了,似乎也顾不了这些。这叫什么,这就叫逢强智取,遇弱活擒!
我“嗨”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