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茫茫(11) 李猛明白了大妙为什么愤怒,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妙说,他和家里说自己找了一个对象,家里人一听说是农村户口就翻天了,母亲当时就晕了过去。别的他压根儿就不敢提了。他不想告诉大妙,担心伤害了她,就说:“我正想办法,我知道现在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大妙不说话,赌气往前走,李猛殷勤地在后边跟着,大妙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哭了。李猛也哭了,开始大妙还记恨李猛,在李猛身上捣了两拳,后来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哭,哭够了,两个人又亲热起来,竟然也热火朝天,李猛格外卖力气,把大妙折腾得死去活来。
李猛还是常常出门,大妙就一个人在城里生活。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乡下人,这从周围人看她的目光就能感觉到。她虽然眉眼不错,可是长期农村的生活把她的皮肤已经折磨得粗黑了,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再说,她虽然穿上了城里的衣服,可是口音还是乡下的,气质还是乡下的,她住在乡下人都不住的房子里,城里人那些生活她连影子也看不到,她对自己这步选择有了怀疑。可是看到李猛,这怀疑就会烟消云散。有一天她和李猛吵起来了,说起来是因为她看见李猛和一个女孩在路口说话,她躲在一家门店里,看着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回家以后他问李猛,李猛不承认,大妙一着急就把桌上的茶杯摔了,李猛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如果再没有结果,大妙的心里会承受不了,他决定破釜沉舟和家里人摊牌了。他对大妙说:“那个人是我姐姐,我已经告诉她了,她开始也不同意,后来我终于把工作做通了,她同意帮我们做父母的工作。”大妙这才意识到自己委屈了李猛,就格外温存起来,李猛看了,心疼地说:“别这样。”说完,泪水就流了下来,大妙到这时候才知道李猛是自己一生最亲的人了。
有一天李猛说:“你的头发真好。”李猛总是夸她,在他眼里,她的头发好,身材好,眼睛好,鼻子好,连她自卑的口音他都觉得好。他说:“你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水音。”大妙不知道自己的水音是什么,但是大妙觉得在李猛面前自己是个女孩,有一种从来没有的被宠爱的快乐。李猛和她说这些甜言蜜语时,表情是温存的,细长的眼睛微微迷着,看起来真是色迷迷地,好笑地在大妙身上逡巡。有一次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阴险地觑着大妙,说:“妙,有别的女孩爱我,你怎么办?”大妙看不出真假,就哭了,说:“你要敢那样我就和100个男人好,让你顶铮光瓦亮的绿帽子,气死你。”李猛一下子睁开眼,说:“算你狠。我就喜欢你这有火有性的样子。”说着就压过来。大妙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就问:“你刚才说别的女孩子爱你,是真的吗?”李猛又眯起一只眼睛,那样子就更坏了,让你哭笑不得。李猛说:“我不能骗你,确实有女孩爱我,而且不止一个,是有很多个。你要有危机意识,拼命对我好,你知道我这人意志挺薄弱的。”大妙就翻过身来,打李猛,李猛讨饶说:“好好,我服了,就是巩俐爱我我也不答应。”大妙刚停止打闹,他又跟了一句:“你说巩俐会爱我吗?”大妙就又闹一顿。
李猛的姐姐在审计局上班。她利用上班的时间到这里看了看,和大妙谈了会话,对大妙印象还不错,临走,给他们放了200块钱,大妙执意不要,李猛说:“留下吧,你以为她是疼你呀,她是担心她弟弟受委屈。”李猛姐姐说:“他这张臭嘴吐不出象牙,以后你可要管严点。”大妙低着头笑笑,幸福的感觉一瞬间充溢得满心满肺。
二十五
李猛又出差了,这次要出去四天,她估摸李猛快回来的时候,就想去修理一下头发。附近有一家美发店,但她舍不得理发的几块钱,所以还一直梳着辫子,扎了一块手绢,其实她也喜欢那些女孩披着的头发,长长的,风吹起来,一飘一飘的,很动感。她这次想把头发修理成那样,给李猛一个惊喜。进美发店的时候她心里很窘迫,因为她现在身上只有十几块钱,她担心自己钱不够,就有些犹豫。美发店的服务员见多识广,早就看出她的心思,主动迎出来,说:“小姐换个发型吧,不贵,才五块钱,小姐请进来吧。”大妙第一次被人称为小姐,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她不动声色,就装作常进这种地方的样子,进去看看。已经有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在烫头发,看见她进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她也没有在意,就坐下,用还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需要多长时间?”服务小姐过来看看她的头发,说:“烫吗?”大妙说:“不烫,就是打算披着。”服务小姐说:“那就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给你修个头型。”
大妙修了一个长发出来,发现那白白胖胖的女人在后边跟着,心里就一惊。加快了脚步,那女人急忙喊:“小姑娘,等一下。”大妙站下,问:“有什么事吗?”那女人说:“你是从乡下来的吧?”大妙换了头型还被人看做乡下人,心里就有些凉,问:“干什么?”那女人说:“你别在意,我也是从乡下来的。他们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其实他们有什么呀,我还看不起他们呢。”
大妙一点看不出那女人身上乡下人的影子,反而觉得她珠光宝气,有些妖艳,就不说话。那女人说:“妹子,现在挣钱不容易,我呀,看你挺水灵,帮你找个挣大钱的事,干吗?”大妙说:“我是乡下人,知道天上不掉肉包子。”女人看出大妙不是糊涂人,就有些失望,但还没有放弃,说:“妹子一说话我就知道是敞亮人,好,我也别饶弯子了。我有个朋友,就在前面开了一家大酒店,过些天开业,他找大师给看了,开业那天要三个处女冲喜,一个10000块,我看你……”大妙一听这话,生气地说:“滚你的10000块!”就跑了,那女人在后边喊着:“我是那里的大堂经理,想去就找我。”大妙头也没回,一口气跑回家。
静下来以后,她在镜子前看自己,真是不一样。她又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水一样在脑后肩背上,油亮地闪着润泽的光芒,她盼着李猛快回来,想象李猛的手划过头发的感觉,竟然感到一阵温润。她悄悄喊着:“李猛,快回来,我想你。”大妙被自己的思念感动了,就流着眼泪喊,喊声在心底回荡着,久久难以平静。
李猛在山西办完事,就买了一些土特产往回赶。山路崎岖,他开得格外小心。同行的师傅年龄大了,已经在单位开了十几年车,走在前面,李猛断后,两辆车相距几十米。夜里突然下起漂泼大雨,视线模糊,他还没有看清前面的车是怎么消失的,自己的车就冲了下去。李猛在汽车翻滚的过程中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死亡,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溢的不是恐惧,而是酸楚。汽车轰隆隆滚动着,像是从他的耳膜上碾过,不断有东西砸在他的腿上、头上和身上。他绝望地把着方向盘,希望出现奇迹,但是没有。汽车一路下滑,然后发出巨大的闷雷一样的声音,把他的意识一下子摔得支离破碎。他的腿动不了了,身上粘糊糊的,他知道是自己的血,正哗啦啦地流走自己的生命。他惊恐地哭泣着,不知道该怎样摆脱死亡的纠缠。他试着转动身子,可是身子已经像一块泥一样软塌塌的,他怎么也动不了;他想伸出手,手被方向盘卡在一块石头上,根本拽不动。后来,他感觉疼痛在远离他,绝望已经游走,他竟然看到了无边的绿地,看到了家里的楼房,他看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他叫着他们,声音平静地划过去,像一片云彩一样落在他们身上。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大妙叫他,大妙说:“李猛,快回来,我想你。”大妙的声音又激活了他的悲伤,他努力地叫着:“妙,妙,妙。”然后,他就像一片云彩一样,飘散了。
二十六
几天后她上班的时候,人们见了她都吃了一惊。她的变化太大了,那变化不在脸上,而在她透出来的气息。谁也说不清她变在哪里,可是,他们知道她变了,像秋天的树叶,形状、叶脉还是以前一样,可是,已经没有了鲜活的力量,不堪一击地飘摇在风雨中。
小门童瞅了个机会,问她:“姐,你怎么了?”大妙眼圈一红,说:“没有什么。”就转身走了。她的眼色格外冷酷,语音无情无意,走路的姿势十分僵硬,连吃饭都是沉重的,好像在咽下一块块石头。她对小门童说:“姐要走了。”小门童吓了一跳,说:“姐去哪里?”大妙说:“我也不知道了。”小门童听得毛骨悚然,有些害怕,担心出什么事,就把消息告诉了老板。老板把大妙叫到办公室,说:“大妙,人死不能复活,你千万不能想不开,我这饭店做到现在不容易,你要出什么事就毁了我了。”大妙听见这话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这是在撵她还是安慰她,就站着没有动,只有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大妙就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老板装看不见,继续说:“我和李猛是朋友,他这样谁都心疼,可是活着的人还要活,不能因为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就不活了。看在李猛的面上,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还是这种状态,我只能请你离开了。”
小门童看见大妙从老板屋里出来,急忙追上去,问:“老板说什么了?”大妙说:“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她回到李猛给她租的小屋里,感到整个世界都把她抛弃了。她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在山涧中坠落着,她多么希望有一根绳子能拉她一把呀,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只有往山岩上撞、往树杈上撞,用死一样的疼痛挽留自己,最后她连疼痛都放弃了,任由嶙峋的石头磕着、碰着。她忽然想,没有了李猛,我还有什么意义。这念头一下子击中了她,让她对很多事情产生怀疑。
晚上,收房租的人来了。她觉得有点像劣质影片的情节,在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房东常常充当落井下石的角色。对于她也一样。过去她觉得好笑、做作,但是现在她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一个细小的生活细节就能轻而易举把人打败,这是作家掩饰不了的。
她和房东说,她现在没钱,要等到月底。房东挺客气,但那客气是冰冷的。大妙知道,没有了李猛,她在这间房子里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乡下打工妹,朝不保夕,不可信赖。送走房东以后,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关于自身意义的问题上。最后,她认为,没有了李猛,她就没有必要为什么意义而生活了,她终于把自己放弃了。
她从家里找出一瓶红墨水,把几滴红墨水倒在一块白色的塑料布上,然后轻轻捻成一个红包,用手一掐,塑料红包就破了,流出鲜红的一小片,蔓延着,花一样艳丽。她经过几次试验,摸索出了最保险的办法,然后她就直接去了那家即将开业的洪信大酒店。那是多么豪华的酒店啊,她站在门前,自动门无声打开,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总在夜晚哭泣的女人,听到了那凄厉的哭声,她似乎看到了一场冰冷的雪,从她身前背后纷纷而下……
二十七
联谊会之后,刘庆请我到茗人茶楼,目的是让我帮忙租下瀛洲市东郊一块地。刘庆竟然读过一些书,有点艺术修养,和我讲了这个故事,说主人公大妙是他同班同学。前几年他们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妙开着凯迪拉克来的,颇有衣锦还乡的意思。我问大妙那时候干什么,他说那时候已经不当小姐了,在承德租了上百亩地,做有机蔬菜种植,专供北京。刘庆说:“你要想写,我给你引见,你们认识一下。”我一笑,说:“不必。”他问为什么?我该怎么说呢,这些年我在很多行业都工作过,瀛洲市大小成功人士认识不少,探究来路,几乎人人都有原罪,大妙的故事不需要编篡,也不需要详情,放眼望去,她就在我眼前男女混杂的人群中。我顺手摸出一个人物,都有她的痕迹。
“那时候她不叫大妙。”刘庆忽然诡异地说。我一愣。“她叫茫茫。”刘庆看着我的脸色,接着说:“她当小姐的时候叫茫茫,后来发迹了,又把名字改回来了。”
“茫茫。”我忍不住复述了一遍,似乎看见了当年的大妙,踯躅在黑夜的路口——她没有方向了。
后来我给刘庆把事办成了,再后来我宦海失意,被挤到了文联担任副主席,刘庆很快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我从别人嘴里得知,他就是香寺村的,原来名字叫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