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茫茫(8) 晚上大发回来的时候,大妙好几次都想告诉他李猛来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她有种预感,李猛还会来。她又好像感觉到了一种希望,渺茫得像是不存在,可是又那么清晰地吸引着她,她就攀缘着那微茫的光芒,一日又一日地熬着。
十五
早晨刚醒,大发提出要50块钱,大妙问干什么用,大发吞吞吐吐地说:“哥几个说好了,趁着不忙,接着玩几天。”大妙怕大发迷上麻将,就找理由不给,问:“都有谁呀?”大发说:“咱这情况,会有谁和咱来往!不就是刘三和他们吗?”大妙虽然来这村不长时间,但是对村里的情况也了解差不多,知道刘三和前些年在村里当民兵连长,天天挎着盒子枪在村里耀武扬威的,今天斗这个明天整那个。后来虽然老实了,但是也不好好种地,倒腾点小买卖,有点钱就吃了喝了,村里人都不把他当正经过日子人看。大妙当然不愿意大发和这样的人来往,就没有给钱。
大发头枕着双手,并没有着急。其实他也不愿意和他们玩,可是谁会和他交往呢。他在村里也是孤独得很,大正月活儿又不多,一天到晚闲得难受。偏偏这时候刘三和来招呼他。家里有人来,大发很高兴,这个家里实在是太清静了。他急忙把刘三和让进屋。刘三和是长辈,按说不该串晚辈的门子。刘三和自己也知道,进来的时候就有些拘谨,脸上拿出长辈的表情,目不斜视的。大发想到他在牌局上荤的素的胡乱折腾的样子,心里想笑,可嘴上还是忍住了,说:“三叔,快屋里坐。”
大妙知道他是来叫大发打麻将的,脸色就不好看,招呼了一声就出来了。刘三和能不知道大妙的意思?但是,在麻将桌上战斗几年了,这样的待遇三天两头遇到,他早就不在乎了。大发打麻将是个生手,手又臭,这样的人哪桌都稀罕。他悄悄地说:“大侄子,那边三缺一,等着你啊。”说完抬起屁股就走。
有人亲自请自己,大发显然有点受宠若惊,热情送刘三和走了,直接就找了大妙,扎撒着手讨好地说:“你看,三叔来了,再不去就不合适了,乡里乡亲的,就这一回。”大妙脸虽然拉得很长,但是没吱声。大发知道这是不情愿地同意了,急忙到抽屉里拿了钱,走了。
刘三和是什么人?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也曾经威风过,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就过去了,眼前的这点事这点人都在他心里装着呢。他知道如果今天大发再输了,以后就极有可能不来了,必须让他尝点甜头,让他有想头。打牌的时候他就坐在大发的上首,专拣大发需要的牌打,为了掩盖自己,他又骂爹又骂娘,把牌扔得山响。他吼着嗓子说:“大发,你小子把牌给日了吧,今儿个这牌怎么光认你呀?”
大发已经兴奋地涨红了脸,说:“风水轮流转嘛。”
刘三和心里说:“别他妈牛x了,就你那臭手,风水八辈子也转不到你那里。”嘴上却说:“我他妈今天栽了,老了,真他妈老了。”说着,手一下子伸到大发钱堆里,把大发吓得急忙护住钱堆。刘三和哈哈大笑,说:“瞧,还怕我抢你的呀?小看了你三叔了,想当年,你三叔多大的票子没见过呀,三叔是看看你赢了多少。怎么样?得有百十块了吧?”
大发心里一惊,刘三和真说准了,他真赢了九十多块了,可他说:“没有,十几块钱。”
刘三和笑笑,心里说:“你怎么赢去的我让你怎么吐出来,小子,先守着钱热乎会吧。”说着打了一个九饼,大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和了一条龙,一个人要给他30多块,他实在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手都有些抖了。他把十元整票叠好放进了口袋,摸了摸,厚厚一沓,真是心花怒放。
刘三和心里不舒服了,可是,他想:“放他一马吧,舍不得孩子逮不着狼。这傻x说不定有大用场呢。”
大发迷上了麻将,每天吃完饭就走,有时连饭也不回来吃了,大妙觉得日子更灰暗了。大妙有干不完的活,既要盯着小卖部,还要经常帮母亲和小明小玉洗洗涮涮,大妙和母亲的关系看起来好多了,两个人像是在战场上有过厮杀的对手,没有分出胜负,却谁也不敢再轻易出手了。
春天说来就来了。风打在脸上柔和了,柳树绿蒙蒙的,积雪融化,地里的活多起来。今年雪大,麦子普遍长势好,该上粪、浇地、拔蒿草,大发有时上午和她去地里,下午说什么也不再耽误,他一心扑在打麻将上,输多赢少,有时三十二十,有时又百八十块。大妙心疼得不行。大发还不让说,一说就跳脚,说村里人都玩。大妙说:“人家玩得起,输得起也赢得起,你行吗?”大发最生气这句话,就说:“我不行,你看见谁行找谁去!”
大妙就不再说话,可是她总觉得大发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大发第二天再去打麻将时,她就去搅局。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找到了他们,说家里来了人,让他早点回去。大发没有想到大妙会找来,脸上有点挂不住,再说刚有点缓点,不愿意走。就说:“你先回去吧,我打完这一圈就走。”大妙索性坐在炕沿上不走了,大发接着又输了一把,火就腾地起来了,冲着大妙吼了一嗓子:“你他妈滚回去!”
这话把大妙吓了一跳,大发还是第一次和她这样说话。她本来和村里人就有隔膜,这时候大发当着这么多人骂街,让她羞愤难当,也急了,便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就把麻将桌给拽了下来,麻将、钱劈里啪啦乱滚,她一边摔还一边嚷着:“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不往人处走。”大发窜过来要打大妙,大家把大发给拦住了。
刘三和看见大发的表现,心里十分满意,这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个可用的人,他开始琢磨利用大发作点事情。
十六
大发老实了很长时间,刘三和因为要利用大发作点大事情,也准备放长线钓大鱼,没有再来找他。大发就在家里帮着大妙家里外头干点活。李猛这天下午来的时候,他正准备下地拔麦子地里的蒿草,看见一辆解放大卡车一路鸣笛,吱哇乱叫着停在家门口。他正要发作,看见李猛从车棚里跳下来,两个人立刻就你捶我打地拥抱在一起。大妙也出来了,看见李猛,装作他第一次来的样子,说:“李猛,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李猛一看就知道大妙没有和大发说他上次来的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格外高兴,就说:“我上山东从这里过,打老远就看见大发,就使劲按着喇叭,人家大发不理咱这一套,是不是发财了?不认老同学了?”大发捶了李猛一拳说:“这个狗尿苔大的地方能发什么财?我看你倒像发财的样子,怎么样?开上大卡车了?”
李猛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咱有自知之明,压根也不是上大学的料,就到老爷子单位接班了,臭司机一个,不过走南闯北的,倒也自在。”
大妙说:“车船店脚衙,不打也该杀,小心别学坏呀。”
李猛嬉皮笑脸地说:“坏还用学?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好人了?”大家就笑了。李猛各屋转转,说:“不错呀,收拾还挺利索。看不出大妙还是贤妻良母呀。”李猛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妙也觉得不舒服,两个人不由自主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闪开了。
大发把李猛领到小卖部。李猛像第一次看见一样,说:“哦,这就走资本主义道路啦?变得够快的呀。哎,我在你们这里买东西是不是会给我打折呀?”
大发笑着说:“打折?宰的就是你。”
李猛沉着脸说:“真的,真的,我有个哥们要结婚,用点烟酒糖果什么的,让我帮着买呢,我从这里买了不就得了?”
大发说:“跟真的似的。行,用多少随便拿。”
大妙听见李猛这么说,心里一热,可是又不便说破,就故意说大发:“你倒大方,他干嘛要在这里买呀?他呀,这是表明自己还剩不少人心眼呢。”
李猛先哈哈笑起来。这个大妙,终于又让他看见了聪明伶俐的大妙,他的眼里一热,为了掩饰自己,他赶紧进了里屋,屋里光线暗一些。
大发给李猛拿了一盒石林烟,李猛点着了,吸了一口,向大妙和大发说着他了解的同学、老师的情况。大妙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不时泛出酸水。就连原来学习成绩和她差十来名的明都在北京服装学院当体育委员了,让她羡慕不已,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看就要到中午时间了,大发就站起来,说:“李猛,中午咱们好好喝喝,咱们毕业了,可以喝酒了。”
李猛也不客气,说:“好啊,我还担心没人管饭,自己车上带着呢,有的时候人家就不管饭啊。”说话的时候看着大妙,大妙吓得心扑腾乱跳,这要让大发听出来多不好。所幸大发只顾高兴,一点也没有察觉。李猛回到车上,拿来火腿、烧鸡、罐头等一大堆熟食,两瓶御河春白酒,又回去搬了一箱咸鸭蛋,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大发一个劲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都搬我们家来了。”
大妙知道李猛为什么这样做,心里酸酸的,看李猛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李猛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劲咋呼着,说司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车上不能没有吃的,以后走到这里有饭吃了。咸鸭蛋是人家送的,也借花献佛,卖个人情。大发早已经忘了李猛曾经是自己的情敌,此刻已经视李猛为好兄弟,两个人推杯换盏,一会哭一会笑,很快喝得酩酊大醉。两个人一个在桌子左边,一个在桌子右边,呼噜噜睡着。大妙心里却七上八下,再也不能平静。她给他们分头盖上被子,偷偷瞅着两个男人,都是曾经喜欢过自己的。一个把自己毁了,自己却要嫁给他,跟他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一个却不记前嫌,默默帮助自己,心里的天平就摇晃不已。但是她知道这是在农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禁不起折腾,可是那心呀,受伤的鸟一样,疼的时候窝在巢里,却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往高处飞呀。她真没有想到李猛这么有情有意,在她眼里,那是一个公子哥,只知道吃喝玩乐,哪里懂得感情?可是事实上他一举一动都做到了大妙的心里,这比打她还让她难受。
她一边收拾着,心里不认命又认命,一会儿哀怨不已,一会儿又暗自窃笑,想自己真是疯了,管不住自己了。
四点多了,李猛才醒过来,他推着大发说:“你小子竟然敢把我灌醉,看我哪天收拾你。”大发也醒了,闭着眼睛说:“倒打一耙。谁灌谁呀?你小子长酒漏了吧?两瓶酒咱们都喝了。”
两个人坐起来,大妙已经给沏好了茶,两个人喝了。李猛说:“我该走了,晚上还要赶到夔川,明天去山西,爬山路的。”
大妙忽然心里一紧,说:“小心点呀。”李猛听出大妙话里的焦虑,心里热乎乎的,就说:“没事,我还要过来和大发喝酒呢。哪能随便就牺牲了。”
“越说越不象话了!”大妙生气地一撩帘子出去了。李猛赶紧追出来,说:“生什么气呀?逗你玩呢。”回头对大发说:“大妙是不是脾气挺大呀?像母老虎似的。”
大发说:“没准,一阵阵的。”
大妙被气乐了,说:“你们就合起来气我吧。下回来不管饭。”
十七
容留他们打麻将的是个外姓,姓李,腿瘸,外号叫李瘸子,因为干重活不行,就爱掺合点没要紧的事,一个是抬抬自家的人气,更主要的是来点小钱。他让他们在自己家打麻将是不白打的,每次牌局结束的时候,一般赢钱的一方会给放个十块二十块钱。也有放多的时候,但很少。李瘸子知道大发的家底,看见大发又来了,心里说:“真是不知好歹,自己往火坑里跳。”可他也不便拦阻。
刘三和看见大发进来,心里说:“你这是自投罗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面儿上他还是假惺惺地说:“大发,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年轻轻的,别光玩。”
大发听见这话很生气,心里说:赢了钱就说这个,你输了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呀。就说:“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刘三和看他执迷不悟,甚至还有些不领情,心一狠就三下五除二把大发的钱又赢光了。大发没辙了,一时有些慌乱,站起来想走。刘三和摁着他的肩膀,说:“大发,别撑着了,你那家底我还不知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500块钱,接着说:“不就是想玩嘛?谁没有年轻过?这钱你拿着,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我要是和你要帐就不是你叔。”旁边人都起哄。大发被刘三和义气的行为给震慑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早就有别人替大发接下钱。大发知道这钱不能接,可是,手已经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忐忑不安地伸出去了。大发手这一伸就回不来了,他半推半就,有时输有时赢,不到一个月,里外欠了刘三和3000多元钱。大发越是着急赢回来,越是输得厉害,就像置身在一个无底的河坡,大发一路滑下去,怎么挣拽也爬不上来了。
日子这么难挨,春天的时光却走得真快,就像有风吹着赶着一样。大妙一天天忙忙碌碌,有时静下来,想想往后的日子,就感觉有灰蒙蒙的幕布,无边无沿地盖着,撕扯不开。这天晚上吃完饭,大发没有去打麻将。3000多元的赌债藏在他的心底,刘三和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知道该怎么还清。奇怪地是,他并不发愁,他总觉得会有什么机缘,能把这沉重的债务消去。这感觉那么奇怪地萦绕着他,挥之不去。
十八
李猛再来的时候,麦子已经黄梢了。大妙正和几个小媳妇缝口袋,听见汽车的声音大妙的心急速跳了一下。下午的阳光扑在她的脸上,使她睁不开眼睛,只能隐约看见李猛高高瘦瘦的身影从车上下来,径直向她走来。她知道那是李猛,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大妙知道他会来,可是,大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一晃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