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失败者之歌(7) 这是他们曾经的默契,他们会说“爱爱”、“爱”却不会说“做爱”,去掉动词,他们在一起就仿佛被赋予了道德感。
这是男人最快的一次回应,以前他们“爱”一次都要经过缜密的部署和精确的时间计算,今天男人立刻约好了时间地点,开车出来。
他们像从前一样在车里拥抱,她身上很凉,还带着死人的味道。她差他下去买避孕套,她笑着说最后一次不想留下这么重大的纪念。张小雯看着男人走进了便利店,在柜台下俯身挑选各种型号的套子,在两枚和五枚之间犹豫。她的头开始痛,她靠揪自己的头发来缓解,那些头发太好揪了,一碰就掉,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很快,车里的地板上、后座上、安全带上就落满了她细软的头发。
张小雯没有带身份证,是用男人的身份证开的房间。她把手机随手放在桌子上,烧了一壶热水,在水壶旁边放了两枚蓝色的小药丸,就主动脱去上衣躺在床上。
男人伸手去拉灯绳,被她拦住了,“开着灯吧,最后一次,让我好好看看你。”
两个人都格外用心,他们用各种姿势来讨好彼此,细碎的吻落在张小雯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他在最后一次把她当做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来看待,可当胡茬蹭到她的脸时,她扭开了脑袋。她同意了他不要戴套的请求,她说算了吧,我们赌一把,他们的身体很快亲密无间地嵌在了一起。张小雯拿枕头垫在腰下,让自己的身体抬高,方便他更用力地入侵,男人的身上很快渗出了汗水,但还是阻止不了他的贪婪,他开始说脏话,撕掉一副绅士的嘴脸,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她鼓励他叫得更大声一点,叫出她的名字。为了让气氛更加升温,她也叫他的名字,她叫得很有步骤,"xx,你吻我的胸”,"xx你压疼了我的大腿”,"xx你打我的屁股,使劲一点,我不怕疼”。
爱的仪式结束后,张小雯倚在床上,跟男人要了一根烟,是黄鹤楼1916.
“我以前没见过你抽烟。”
“我很少抽,在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们学会,那时候我们抽十块钱的橘子味香烟,有一次回家我忘了藏起来,被我母亲翻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父亲看见只说了一句话:“你爸我还抽两块钱的都宝呢,我女儿却抽十块钱的洋烟了,比我这个父亲强。”烟有些呛,她连连咳嗽,她只抽得惯女士香烟,模仿怀旧电影里的场景用纤细而狭长的烟丝假装优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当他面碰烟了。”
“你父亲的事,很抱歉,我没帮上忙。”
“没关系,这不怪你。”张小雯把烟熄灭,把头转过来,将男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身体上,从上到下,沿着身体的起伏蔓延。“我希望你能记住我,最起码不要忘了我。”
男人俯身在张小雯身上,吻着她的耳垂,喃喃地说:“我会一直记得你,把你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你是我最可爱的姑娘。”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原谅我。”这是她在交往的后半段里最常说的三个字。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没能给你什么,没能照顾好你。”他掏出一个礼盒,“这件礼物是我送给你的,也希望它能陪伴你越走越好,我从来没见过你戴表,但女人应该有一块好表。”男人把一块浪琴金表戴在了张小雯的手腕上,安静的房间里,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不可逆转地流逝,像是不断提醒她两人分别的终点,越来越近,真让人心慌。
她起身,双手抱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瞥见桌上那两枚小药丸,只剩下一颗。
葬礼结束的那个周末,一家三口吃完午饭开始看电视,父母最爱的家庭调解节目。
沈蓉蓉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偌大的北京城,也没咱家这样不上班吃完饭往沙发上一摊的吧。”
“这是福气,能躺着是福气啊。”张功利悠然地点了一根烟,那场葬礼后,他找到一份工作,看管一家地下停车场,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好车,大家不是比谁的车贵,而是比谁的车稀奇,他把烟升级为红塔山觉得这样才配得上做这些名车的守护者。
“小雯,你干嘛呢,一上午就鼓捣手机,你交男朋友了?”
“没有,发彩信呢,很快就完。”她用两个晚上,对着电脑编辑她和男人最后一次做爱的视频,她回顾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呢喃,选取最精华的片段剪辑成彩信,两分钟的片段里,他们一直在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她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样子,想象着那个小女孩收到彩信时的诧异,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音乐老师跟父亲在做着多么有爱的事情,她一定会活蹦乱跳地把手机拿给母亲看,那个有着焦黄皮肤的女人的笑容会变得僵硬,他也一定会刻骨铭心地记住她,一辈子。
做完这一切,张小雯微笑着关了手机,拔掉了电话卡,把腿翘在了椅子上,第一次觉得电视里那家庭调解节目,也有点意思。
先开始晃动的是花盆,然后是晾晒的衣服,等到吊灯也摇摆不定,晃得她头晕目眩时,张小雯确信地震来了,“快跑,地震了!”
张功利没有动,沈蓉蓉看了一眼老公也没有动,他们依然以极其舒服的姿势仰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别人家的烦心事。
“跑什么跑,你家十八层呢,还没跑下去要不地震停了,要不楼就塌了。”
“你爸说得对,这生死都是注定的,人各有命,老天爷编排好了,你爸这辈子这样我也认了,你看电视上有钱人过得跌宕起伏,咱家穷过得静如止水,也没什么不好,别跟你姑奶奶似的,大房子到有了,死家里都没人知道,发现时尸体都臭了。”沈蓉蓉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家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她后来迷上了这股味道。
如沐春风的张功利望着妻子,喉咙里的声音从唇缝里往外飘,形成一首曲调陌生的小曲,他自编自演,那是属于他的“失败者”之歌。
张小雯的记忆突然倒回到刚搬进新房的那个下午,他们一家三口终于不用挤在一张床上,张功利用厨房和阳台的面积给她隔出了一间卧室,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却开始失眠,之前的十年,都是她睡在中间,伴随着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入眠。张小雯蹑手蹑脚爬进了他们的房间,她永远忘不了眼前的一幕,张功利粗厚的手掌放在沈蓉蓉松弛的肚皮上,上下游走,动作极为轻柔,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她一把抓起张功利的手,扔在了一旁,霸道地横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爸爸,你耍流氓,你摸妈妈肚子!”
那天北京正处于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黑压压的,闷热无比,有些黑乎乎的东西茂盛地长着。
张小雯拽过张功利跟沈蓉蓉各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微鼓起的肚皮上,后背粘腻地粘在床上,母亲无名指的蓝宝石戒指有些硌,但她还是沉沉地睡着了,恍惚中,她听见父亲哼起的不知名小调,闻到父亲的呼吸里有一股烟草味,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失败者之歌。她梦见一枝花,从她的腹部生长开来,用她身体里的养分浇灌它的花瓣,它美得不真切,因为太过耀眼,缓缓打开的花瓣里升出一个太阳,圆圆的光球上幻化出一张人脸,灼烧她的眼。
张小雯朦胧地认出,那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