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三十八年 暮岁
卯时三刻刚过,浓雾锁城。
阮宅西侧那扇半旧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门板上早已褪色的桃符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一道佝偻的身影贴着门缝探了出来,门房老吴被灌了一脖子冷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搓了搓皲裂的手,脸上习惯性地挂上了讨好的笑,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只见他熟练地从旁边马棚里牵出那匹瘦弱的老马,随手喂了把草料,理了理杂乱的马毛。
“咴呲”一声,马棚另一匹鬃毛油亮、四肢粗壮的枣红马不爽地用前蹄刨了刨地面,唾沫星子混着粗气朝老吴呲了过来。
“嘿,你这畜生也敢欺负我,看我不抽你。”
老吴正欲狠扇这畜牲两巴掌。
“爹,马套好了吗?可别误了时辰。”一道清丽的声音传来,刺破了厚重的浓雾。
“哪儿能呢?爹办事你还不放心,这就好了。”老吴转身牵过那匹瘦弱的老马,麻利地套好了车子。
马厩前的风卷起几片干草,隔着浓雾远远飘来一道倩影。
她裹着一件月白色素面棉斗篷,领口边缀着的兔毛被寒风吹的轻轻颤动,头发梳成雍朝少女常梳的发式,只是别出心裁地在两侧垂鬟的发根处,各嵌了一枚小巧的累丝银花,花蕊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既符合六品官家闺秀的体面,又比寻常珠钗更显雅致。
“小姐,小心点脚下。”清丽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抹倩影身后跟着两位女使,一位是脸蛋圆圆,头扎双丫髻,身穿碎花斜襟袄子的年轻丫鬟,一位是梳简单圆髻,穿半旧青缎面夹袄,戴如意纹赤金镯子的干练妇人。
老吴认出最后面那位是老夫人房里的管事李嬷嬷,老夫人平素最不喜孟浪不懂规矩的人,想到此,正乐呵着和女儿说俏皮话的老吴闭紧了嘴巴。
老吴放下马凳,喜珠扶阮知瑜上了车,车身太小,只容得下两个人,老吴一把拽住往里钻的女儿,讨好的朝李嬷嬷笑笑:“孩子小不懂事,您请,您请。”
李嬷嬷紧皱的眉头渐松,刚要抬脚上车,喜珠挣脱了她爹钳着自己的胳膊,嗖的一下钻进了车厢。
“你这孩子,给我出来。”老吴掀起车帘就要拽喜珠出来。
“爹,我不,小姐,小姐。”喜珠一面拽着她家小姐的斗篷,一面推搡着她爹伸过来的手。
“好了吴伯,我前几日偶感风寒全赖喜珠照顾,要是她也病倒了,我真不知怎么办了,李妈妈要是觉得冷,我这就去回禀祖母,不让李妈妈跟着就是了。”阮知瑜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声音轻柔,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沙哑。
“大小姐这说的哪里话,老吴你也忒客气,我这一把年纪皮糙肉厚的,坐不坐车有什么关系,别冻着珠丫头才是。”说完一屁股坐在了车轼上。
老吴看着李嬷嬷铁青的脸,又想到自己不懂事的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朝远处一直沉默寡言只顾劈柴挑水的青年招了招手:“满囤,来,我今天要跟老爷出趟远门,你把小姐稳妥地送到栖霞寺去,路上仔细着些,不要误了小姐烧晨香的时辰。”
那青年寒冬腊月仍一身劲装,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也不说话,只闷头接过吴叔手里的马鞭,将马车往外赶。
“嘿,闷嘴葫芦一个。”老吴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吐槽道。
马车行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喜珠依偎在小姐身旁,抓过小姐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一片冰凉。
“小姐,你冷吗?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暖暖。”
说着就把那青葱般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俯身轻轻吹了口气,慢慢地搓着,用自己的体温焐着,瞧着小姐笑盈盈的脸庞,喜珠不觉得看痴了,嘴角也跟着无意识地上扬。
马车哒哒地走着,晃得车里的人昏昏欲睡,“咚”一声,喜珠的额头磕在了车厢上。
“哎呀,磕疼了没有。”阮知瑜伸手扶起栽倒的喜珠,揉了揉她磕红的额头。
“没有,我皮糙肉厚只怕冷不怕疼。”
“你啊。”阮知瑜轻点了一下喜珠的额头。
“满囤,到哪儿了?”阮知瑜掀开前面的车帘,雾气还没散,到处仍灰蒙蒙一片,让人辨不出方向。
“回小姐,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了,再有两刻钟,差不多就到了。”阮知瑜放下车帘,看着睡得东倒西歪的喜珠,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笑了。
“小姐,我们到了。”满囤放下马凳,李嬷嬷上前扶阮知瑜下车,顺便踢了踢睡得迷迷瞪瞪的喜珠。
“罢了,让她睡吧,年纪小,觉多。”
“李妈妈,你陪我进去吧。”
天还未亮,山间的雾气仍沉甸甸地聚拢着,无声无息地包围着眼前的古刹,四下一片灰蒙,只有寺门两侧的灯笼,晕开两团暖黄,勉强照亮一方小天地。
阮知瑜紧拢着怀里的经书,慢慢走在泛着潮气的青石板上,身影与古寺的飞檐一同浸在朦胧的雾气中,四下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与远处响起的晨钟。
寺内洒扫的小沙弥瞥见阮知瑜怀抱经书,缓步而来,忙起身往墙角边挪了挪,羞怯地说了句:“施主好。”
阮知瑜掩唇轻笑,从袖口摸出一袋饴糖,递给了他,“快拿去分了,当心不要让师父瞧见了。”
小沙弥双手接过饴糖,红着脸低声道了谢,
便揣着东西,斑鸠儿似的,飞快地跑走了。
“这帮皮猴儿,整日就盼着你来。”住持捻着佛珠,慢悠悠地从天王殿走出来,目光温和地扫过小沙弥离去的方向。
“施主安好。”住持双手合十,朝阮知瑜躬身行了一礼。
阮知瑜微微屈膝还礼,轻声应道:“师父安好。”
“你母亲身体可还好?”两人一边寒暄着,一边朝大雄宝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