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什么东西是南诏小孩儿自小讨厌的,自然是初春迎着寒意生长出嫩叶的鱼腥草。这小草顽强的很,土里、田埂上、花坛边,都能长出一片来。西南有春日食鱼腥草的习俗,尝尝采摘了随手拌些佐料香料便可食,平日里也会用它泡水、炖汤。
段方旬自小就不喜欢鱼腥草,能不吃绝对不动一筷子,就连桌案上多了一碟鱼腥草他都推得远远的,碰也不碰,闻见味了鼻腔里散不去,胃里便也翻江倒海起来。
但是在洱海别院,倒掉是不许的。且不说夫子会念叨,就连段氏的长辈们平日里也不准许丢掉鱼腥草——这是一味有益的药材,食之还可清热解毒,怎可丢弃?
于是只要有鱼腥草,段方旬就会偷偷地推给旁边的段宴——他知道段宴是吃的,并对面不改色默默地吃了两碟的段宴肃然起敬。
不知是在哪一年的春日,阳光都照得鱼腥草上的露珠如洱海间的明珠一般,段方旬从梦中惊醒,同时还见着了床榻上一些难以言说的痕迹。
那一日洱海别院格外的安静,段方旬是少有的沉默寡言,甚至有意地避开了段宴,就连那碟鱼腥草也是皱着眉头不加咀嚼就着汤饼就下了肚。
段宴不明所以,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惹得他不高兴了,一整日下来惴惴不安地一直偷瞄着段方旬,见对方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不免也慌了起来,放课便去找段方旬。
段方旬本就有意避着他,见段宴满脸不解,还带着些愠怒,一时不知该编些怎样的话搪塞他,总不能同他说那些少年心事罢?也不能同他说,自己昨夜梦里梦见的是他罢?这种梦在少年少女间都是不可说的。
他看了段宴一眼,拂开他的手默默地朝房间走去。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那一晚段宴偷偷爬他院子的墙,不慎摔了下来,疼得嗷嗷叫,吓得段方旬披了件衣服拿着灯连鞋也没穿好就跑出来查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摔得泪光闪闪的段宴,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两枚糕饼:还好没压到,喏,鲜花饼,吃了就别不高兴了,明天要跟我说话。
然后他又在春日寒冷的夜风里,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什么阿风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生气了、还有什么我也没有惹你生气你为什么不理我,混杂着一两句段方旬的反驳,又被段宴的反问了回去。
最后段方旬愣了愣,伸手接过了段宴递过来的鲜花饼,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好像开始迎风生长了。
之后远走中原的段方旬,很少在中原见到故乡的这种小草,如今竟见到了有菜贩叫卖,鬼使神差地买了些许。今晨方起过雾,就连这鱼腥草的草叶上都带着露珠。
他拈过一片草叶,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不可言说的草叶味儿迅速在他口中蔓延开,眼前好似又见到了蔚蓝的洱海。若是幼时的自己见到现在的自己,恐怕也会诧异:段方旬竟是能吃鱼腥草的。
想多此处他嘴角都上扬了些许,草木枯荣有度,人也是会变的。
这一瞬间他竟也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段宴,从他们认识至今,段宴的喜恶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小时讨厌什么、喜欢什么,十几载春去秋来好像还是他最初认识的段宴。这株鱼腥草好似在他心中种下了思念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枝叶张牙舞爪地霸占了他心底一角;若是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便能发现那里藏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少年郎。
忽地,有三俩小孩打闹着从狭窄的街市中跑过,行人都避让不及,险些撞了街市头卖菜的老妪。街市间的时空流转,倒像是佛经里说须弥宇宙中的芥子浮尘般不真切了。
段方旬想到此,恍惚了几分,在上蹿下跳的豆大的灯火里提笔删删改改,写好了一封寄回大厘的书信。
——未想到中原亦有鱼腥草,食之,味道与南诏别无二致。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恰值段明微休沐回家,一看便诧异起来:阿旬也是变了竟是连鱼腥草都吃的下去了;段宴一听,轻轻摇了摇扇子,还对段方旬离开之事耿耿于怀,回道,谁知道他啊,可别是吃了一口吐出来了罢。
段业声想了想,道,哥哥心中困惑已在滚滚红尘里解开了,或许他也想说,千千万万生长在中原的人也同南诏世代生活的人一样,别无二致。
段宴听了,打开混世扇将它放在脸上遮阳,佯装闭目眼神,暖风吹得他思绪也开始飘荡。
这田间梗上成片的鱼腥草在这里生长太久了,别处若要找到适合这株小草生存的土壤恐怕也要费上不少心力。这些草木生灵原本是最脆弱的,一把火便能烧了个干净,偏偏来年春天它又能冒出新叶,生生不息。
所以,我要求的答案便在此天地之间。已经是段氏家主的段方旬出神地凝视着地上的一片鱼腥草,回忆起神剑宫与大理宫之争,笑笑,又想起了什么趣事,先前遇到的中原人跟着我尝了一口鱼腥草,面目狰狞,脸色难看,全都吐了出来……这鱼腥草的味道恐怕也是难为他们了。
一旁的段宴听了嗤之以鼻,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我当年爬你院墙摔了那夜,你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那一夜吗?段方旬思索半晌,说,是我有所思入梦来。
段宴短暂地愣了一下,往前一步站到了段方旬身边,道,如今梦中人是身边人,倒也不用我再翻一次萦怀院的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