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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已然化身为一个庞大、喧嚣、无休无止的拆卸场。
空气滞重而呛人,悬浮着升腾的灰黄的尘烟,含着岁月的尘埃、腐朽的木屑、碾碎的石末、破碎的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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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心脏,曾经的皇宫,是拆卸的中心。
巨大的梁栋,合抱的楠木柏木,被手腕粗细、浸透了桐油显得黝黑油亮的粗壮绳索,死死捆缚着。
“嘿——哟!嘿——哟!”精壮的力士们,衣服被汗水浸透,肌肉贲张隆起。
随着一声“倒——喽!”巨大的梁木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呻吟——那是榫卯断裂的脆响。
然后是沉重的、无法挽回的倾斜。
“轰——隆——!!!”
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烟尘瞬间吞没了力士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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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连绵起伏的屋顶,无数工匠如同蚂蚁般攀附在陡峭的屋脊和飞檐上。他们手持边缘粗钝的铜铲,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片琉璃瓦从古老的泥灰基座上撬起、铲下。清脆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偶尔失手,一块琉璃坠落,便在下方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化作碎片。
广场上,早已规划出巨大的方形区域,专为放置被铲下的琉璃瓦,一层层、一排排,交错堆叠。
……
洛阳城洞开,城门外一眼望不到头的牛车、骡车、马车,蜿蜒曲折,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烟尘之中。洛阳,仿佛被一条巨蟒拖拽着离开。
这些车上,有的堆积着宫殿石础,它们雕琢着莲花、螭首或云纹,被粗大的绳索捆绑在车上。有的堆积着青铜礼器,它们被包裹着麻布或稻草,在颠簸的车板上互相碰撞,发出沉闷悠远的金属回响。有的堆积着木质构件,巨大的立柱、枋、斗拱构件,如今金箔剥落,彩绘斑驳,露出木头的本色或更深的腐朽。
牛、骡、马匹,口鼻喷着粗重的白雾,四肢剧烈颤抖。车轴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是这条迁徙巨蟒最单调的背景音。
押解的军士,面色冷峻,身着皮甲,手持长戟,警惕地巡视着队伍。
征发的民夫,脸上刻满风霜,机械地挥动着鞭子,或吆喝着牲口。他们不时回头望一眼烟尘笼罩的洛阳城廓,眼神空洞或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戚。
裹挟的流民,背着破旧的包袱,牵着瘦骨嶙峋的孩子或步履蹒跚的老人,自发地、或被迫地,被这股迁徙的洪流裹挟。
……
不知从哪个角落——也许是僻巷深处,也许是废弃庭院——飘来了一缕声音。
声音微弱、稚嫩,带着未经世事的纯净,如同混沌泥沼中挣扎出的一株嫩芽。
渐渐地,它执着地穿透了嘈杂的噪音,变得清晰起来:“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固执地在废墟和迁徙的人流上空盘旋、回荡。
一个正奋力抽打牛车的军士,侧耳倾听,鞭子扬到半空,动作陡然僵住。
一个推着沉重琉璃瓦车的瘦弱老人,脚步踉跄了一下,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