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5年2月3日(永熙三年闰十二月十五日)晚,太极殿的重檐在风雪中化为巨兽剪影,鸱吻衔着的冰凌像垂死的獠牙。殿梁间宿燕惊飞,撞碎窗上凝结的冰牡丹。殿内十二盏连枝灯树的光晕,漫过元修伏案狂书的身影。
宇文泰的玄甲碾过地砖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融进殿角漏壶单调的滴水声里,手中的鎏金蟠螭纹酒壶反射着幽光。
连枝灯树突然坠落几滴蜡泪,落在“明月”二字上。
元修握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略一停顿,又继续狂书。
“陛下,好雅兴。”宇文泰貌似随意地坐在了御案旁边的台阶上,声音平静,酒壶被放在御案旁。
“朕,向来没有雅兴。”元修头都没抬,继续狂书,“待朕写完《祭明月文》。”元修的声音异常平和。
……
当元修写完停笔时,宇文泰捧起酒壶时,笑道:“此时此刻,应有美酒叙怀,应有椒酒驱寒。”
殿门轰然洞开,裹着雪片的风撞碎满室死寂。元修抬眼望向门外,汉白玉阶下新堆的雪人,像明月给婢女堆的雪娃娃。
宇文泰斟满酒,推给元修:“陛下,夜深了,喝杯酒,驱驱寒。”
元修忽然笑了,往后一仰,舒了一口长气:“丞相,等不及了?”
宇文泰淡淡地说道:“陛下,过了。”
元修笑了笑,端起酒杯,扶案起身。
“朕在乡野长大,从小不爱学习,就爱舞枪弄棒,奈何天分不高。高欢平定尔朱氏,立我为帝。现在想想,还是乡野比较随性。皇宫再大,也没有田野宽广。”元修抿了一口酒,“至于明月,朕先是怜惜,不忍她被权臣胁迫。后来嘛,朕也是情不自禁。”
宇文泰淡淡地说道:“陛下,随性不是任性。明月之外,安德公主,元蒺藜,又是为何?”
元修摇摇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袌阳,冲气以为和。’一个,两个,三个,爱就爱了,有何问题?”
元修一口饮尽杯中酒,掉转杯口,向宇文泰示意,随后任酒杯在指间滑落。
恍惚间,元修眼前现出元明月的脸,伸手一搂却是空。殿外北风呼啸,元修仿佛听见元明月的嗔怪:“陛下连松烟墨都研不匀,如何治天下?”
元修缓缓软倒在御阶上,嘴角溢出血丝,嘴唇依稀蠕动,声音微弱不可闻。
“……长夜未央,悲风起于宫掖;寒星尽黯,素练染于阶庭……彼时烛火摇红,映卿眉目如画;今唯孤灯照壁,余形影枯槁如槁木……素衣委地,热血染槐,点点皆成啼痕……洛水呜咽暗流,邙山草木齐悲……今生误尽,玉颜理冰弦;来世有待,云外栖琼枝……”
青铜朱雀熏炉继续吐出青烟,元修恍惚看见十五岁时在清河王府杏树下初遇元明月,元明月指着坠落的白色花瓣对他说:“弟弟你看,这像不像雪?”
元修的身体蜷缩似婴儿,眼睛闭上了,有泪珠滑落。
……
长安,丞相府,政议堂。
炭火熊熊,舔舐青铜兽腹,却驱不散彻骨的寒意,化不开内冰封的死寂。
宇文泰端坐紫檀胡床,玄甲肩吞上的狻猊兽首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元魏宗室、旧魏重臣济济一堂,却如泥塑木雕。
沉默良久,宗正卿元伟带头发声:“广平王元赞!乃孝武皇帝亲侄,血脉至亲,聪慧仁厚,正当承继大统!”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本王附议!”阳平王元休猛地起身,犀角带扣撞得案几一震:“立帝当立嫡亲,广平王,血胤至纯,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