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豫北,热浪裹着黄土尘沙扑面而来,靳雪松扶着左臂的石膏跟在林峰身后时,工装后背的汗渍早洇成深褐,晒干的盐渍混着尘沙结在布纹里,贴在脊背上像块冰凉的铁皮。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斜斜钉在土路上,一路拖曳到项目部板房门口——那排二层蓝色彩钢板房在暮色里褪成灰蓝,墙根处爬着几丛狗尾草,叶片粘满工地的细沙,却倔强地举着蓬松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晃。
“咱住二楼最里头那间,离楼梯口远,能少受点震。”林峰肩上扛着两人的安全帽,脚步轻快地踏上第一级楼梯,铁皮踏板被踩得“咚”一声闷响,震得木质扶手都泛起细碎的麻意。
雪松跟在后面,右手攥着栏杆,下巴的伤口还没拆线,稍一抬头就扯得半边脸发紧。他抬眼望去,铁皮台阶边缘被磨得发亮,每一级都嵌着深浅不一的鞋印,是无数双工装鞋踩出的生活刻痕。
203宿舍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洗衣粉的清冽混着汗水的咸涩扑面而来,不算刺鼻,反倒裹着股实打实的烟火气。
屋里果然如林峰所说,两张双层铁架床靠墙立着,深灰色床架的焊接口生着淡锈,却焊得结实;南窗挂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窗帘,晚风掀起一角,把夕阳的金辉漏进来,落在床底的塑料盆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我住上铺,你伤着胳膊爬不动,这张下铺给你。”林峰说着把安全帽往自己床头一放,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又弯腰把雪松的枕头往墙边挪了挪,“靠墙睡稳当。”
雪松在靠里的下铺坐下,床板比预想中扎实,只是坐下时会微微下陷,刚好托住腰背。
他指尖摩挲床板,上面刻着几个歪扭的字迹,是前工友留下的,模糊能辨出“安全第一”四个字,刻痕里嵌着细沙,倒像给这四个字镀了层尘色。
床底下塞着两个塑料箱,是林峰的行李,里面换洗衣物叠得齐整,还压着几本翻卷了页角的工程手册;最上面的铁皮饭盒印着“劳动模范”,红漆褪得只剩轮廓。“我爹传我的,他干了三十年工程,说带着这饭盒,干活不飘。”林峰瞥见他的目光,挠挠头笑了,指尖在饭盒边缘的锈迹上轻轻蹭了蹭。
两人简单收拾行李,雪松把张经理送的核桃摆在床头小桌上,又将修好的手机放在枕边——屏幕是小王陪他去县城换的,两百块钱他硬塞给了小王,小伙子拗不过,最后把自己的备用手机壳塞给了他,壳子上印着褪色的光伏板图案。
林峰从塑料箱里翻出个巴掌大的小风扇,插在墙角插座上,扇叶转起来发出“嗡嗡”的轻响,吹起的风裹着点热浪,却比闷在屋里舒坦多了,风过时还带着风扇壳上贴的卡通贴纸的塑料味。
晚饭在工地食堂,大师傅端上的河南烩面冒着热气,雪白的面条浸在浓白的骨汤里,飘着几片薄切羊肉和翠绿香菜,红亮的辣椒油浮在表面,香得人直咽口水。
林峰吃得满头大汗,呼噜呼噜吸着面条:“咱大师傅以前在郑州开面馆,要不是工地请他来,咱还吃不上这口正宗的!”雪松下巴的伤口没拆线,只能把面条泡得更软,小口慢咽。林峰看在眼里,夹起自己碗里的羊肉往他碗里放,筷子尖在碗沿顿了顿,又挑了块最瘦的:“多吃点,伤口长肉快,明天还得去流沙层看换填呢。”
饭后两人去公共澡堂,澡堂也是彩钢板搭的,喷头流出来的水时冷时热,却足够冲掉一身的尘沙和疲惫。
雪松用没受伤的右手慢慢搓澡,听见旁边林峰哼着《我的未来不是梦》,调子跑了些,却唱得底气十足。“我以前在新疆干光伏,澡堂比这简陋多了,冬天水管冻得硬邦邦,得烧开水兑着洗。”
林峰关掉喷头,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发梢的水溅在瓷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跟那儿比,咱这儿就是享福喽。”
回到宿舍时,夜色已经漫过板房。
板房区的灯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出方方正正的光斑。
隔壁宿舍传来工友们的聊天声,夹杂着扑克牌的洗牌声,还有人哼着跑调的豫剧,声音不算大,却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裹着股热闹的人气。
林峰把湿毛巾晾在床架上,毛巾上的水顺着焊接口的锈迹往下滴,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白天累透了,沾床就能睡。”他打了个哈欠,脱了工装外套往床尾一搭,躺下去没三分钟,均匀的呼吸声就响了起来。
雪松也躺了下来,却没那么容易入眠。
下巴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左臂的石膏沉甸甸压着肩膀,连翻身都得小心翼翼。
小风扇的“嗡嗡”声里,裹着毛巾的潮气飘过来,带着点皂角的清香。他闭着眼,白天工地的画面在脑子里翻涌:流沙层的探坑深不见底,碎石混着生石灰被倒进坑时扬起白尘,工人们喊着号子夯实时,脚下的黄土都跟着震颤;张经理捧着图纸站在坑边,额角的汗滴落在图纸的流沙层标注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就在睡意刚要漫上来时,楼梯口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又急促,像是有人扛着沉重的工具往上走。
铁皮楼梯被踩得剧烈震颤,那震动顺着板房的墙壁传过来,像把生锈的锯子,一下下割开夜里的静。雪松皱紧眉头睁开眼,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床脚,被那震动晃得微微发颤。
旁边的林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谁啊这晚”,眼都没睁,翻个身又睡沉了,后背的工装外套滑到了地上。
脚步声在二楼走廊停住,接着是钥匙串碰撞的轻响、开门关门的闷响,然后又归了静。
雪松刚要闭眼,又一阵脚步声飘上来,这次轻快多了,是年轻人的脚步,一步一跳地踩着台阶,却依旧让铁皮发出“咚咚”的回响。他侧过身看着林峰的后背,心里泛起些烦躁——在神来村修老屋时,夜里只有虫鸣和风吹瓦缝的轻响,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可这里的铁皮楼梯,偏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总在最困的时候搅人清梦。
接下来几天,这脚步声成了常态。
工人们收工有早有晚,加班到深夜的工友扛着工具上来时,脚步声沉得能让床板都跟着颤;起早去工地的人天不亮就下楼,脚步急促得像打鼓,把人从梦里拽出来。雪松的伤口还没长好,最需要安稳睡眠,可每次刚要睡熟,就被楼梯声惊得清醒,眼底渐渐浮起淡淡的青黑,连吃饭时都忍不住打哈欠。
这天夜里,雪松又被一阵沉得发闷的脚步声吵醒。
摸过手机一看,才凌晨一点半,那脚步声从一楼往上挪,每一步都像踩在胸口,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忍不住坐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忽然看见林峰也睁着眼,正望着天花板发呆。
“是老陈叔他们,今天加班加固支架,估摸着刚收工。”林峰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还揉了揉眼睛,“老陈叔快六十了,腿上有旧伤,扛着工具上楼梯得使劲,脚步声才这么沉。”
月光穿破蒙着尘沙的窗玻璃,在铁皮地板上洇开几片破碎的银斑,连空气里浮动的尘粒都裹着微光。
雪松和林峰都没开灯,就那么静静躺着,听着楼梯口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留下铁皮余震的“嗡嗡”声,像远处工地搅拌机的轻鸣,慢慢消散在夜里。
隔壁宿舍传来老陈叔的咳嗽声,接着是搪瓷缸子碰着桌沿的轻响,然后又落了静。“我刚到工地那阵,也被这楼梯声闹得整宿睡不着。”林峰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月光,“后来听久了倒觉出踏实来——听见这声,就知道工友们都在,心里不慌。”
雪松没说话,侧头望向林峰的轮廓。
月光落在林峰脸上,能看清他眼角的细纹,是常年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却透着股硬朗的劲儿。
他想起这几天和林峰搭档的日子:扛探杆时林峰总把重的一头往自己肩上揽,递图纸时会特意翻到他要看的那页,伤口疼得皱眉时,转头就看见林峰递来的止痛药,还细心地剥了糖衣。这份情谊没什么花哨的话,却像这铁架床一样,沉默着,却足够结实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