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来村的秋天来得快,一场凉雨过后,风就带上了清冽的劲儿,吹得田埂上的玉米杆沙沙响,叶子卷着边儿,慢慢褪成了枯黄色。靳家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也开始往下掉叶子,每天清晨,珍珠都要扫上一簸箕的落叶,扫完了,风一吹,又落下几片,像总也扫不尽的愁绪。
靳长安的疑心病,就像这秋后的草,看似蔫了,根却扎得更深。自上次和珍珠吵过架,他虽没再提 “解放牌汽车” 的事,可眼神里的猜忌却没断过。珍珠去村口小卖部买盐,要是和卖货的老李多说两句,他回来就会阴阳怪气地问 “老李跟你说啥悄悄话了”;李秀兰帮着抱小雪松,他会盯着珍珠的手,看有没有碰过别的男人的东西。
珍珠懒得跟他辩 —— 她知道,靳长安心里的那根刺,只要没拔出来,说再多都是白搭。她把心思全放在孩子和家务上,白天送团团上学,回来就洗衣做饭、喂鸡喂猪,傍晚接了孩子,还要哄小雪松睡觉,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夜里,看着三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她才会偷偷喘口气,心里的那点绝望,像院子里的落叶,一层层堆着。
靳长安白天还像模像样地做木工、去县城卖床头柜。他的手艺不算差,加上县城里租房的人多,床头柜倒也能卖出去几件,每天能赚个二三十块。只是他不再给珍珠买花布,也很少给孩子买糖,赚来的钱,大多揣在自己口袋里,成了晚上的 “活动经费”。
这变化,是从瘦猴把卡拉 oK 搬到院子门口开始的。
自从上次靳长安被珍珠抓包,就没再敢去瘦猴家鬼混。瘦猴没了酒友,也没了一起看录像带的伴儿,觉得日子寡淡得很。他看着家里的卡拉 oK 和彩电,突然灵机一动 —— 不如把这些东西搬到院子门口,既能炫耀,还能赚点零花钱。
他找了块木板,刷上红漆,写着 “点歌 5 毛一首,包场 5 块”,钉在院门口的核桃树上。又拉了根电线,把彩电和卡拉 oK 机摆在门口的石桌上,晚上点亮一盏 100 瓦的灯泡,光洒得老远,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一开始,只有村里几个单身汉过来凑热闹。有个叫狗剩的,嗓子亮,唱《少年壮志不言愁》能引来半条街的人;还有个叫二柱的,会跳两步交谊舞,虽然动作笨拙,却也引得人笑。渐渐的,隔壁村的单身姑娘也听说了,三三两两结伴来听歌,有的还会跟着音乐跳两步。
瘦猴的院子门口,一下子成了神来村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晚上,歌声、笑声、音乐声混在一起,盖过了秋虫的鸣叫声。有人点歌,瘦猴就忙着递话筒、调音量;有人想跳舞,就把石桌往旁边挪挪,腾出一块空地,男男女女搂着腰,踩着音乐的拍子,在灯光下晃来晃去,像一群夜游的魂。
靳长安是在一天傍晚卖完床头柜回来时,听到那阵歌声的。
他赶着骡车,刚走到村东头,就听见 “不愿放弃你滴爱,那是对他无言滴表白,伤痛的心一片空白……” 的歌声飘过来,是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像羽毛一样搔在心上。他心里一动,把骡车拴在路边的树上,顺着歌声往瘦猴家走。
远远地,就看见瘦猴家门口围了不少人。灯泡的光晃得人眼睛疼,彩电里放着 mtV,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在屏幕上唱歌;下面,二柱正搂着一个隔壁村的姑娘跳交谊舞,两人贴得很近,姑娘的头靠在二柱的肩膀上,笑得一脸娇羞。
瘦猴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记着点歌的人,旁边放着个铁盒子,里面装满了一毛、五毛的零钱。他看见靳长安,赶紧招手:“长安!你可来了!快过来,刚有人点了《水手》,没人会唱,你来吧!”
靳长安站在原地,心里的那点犹豫很快就被欲望压下去了。他想 —— 这是在院子门口,这么多人看着,是公开场合,又不是在屋里鬼混,就算珍珠知道了,也不能说他什么。再说,珍珠之前跟那个徐大哥不清不楚,他出来唱唱歌、跳跳舞,算得了什么?
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递给瘦猴:“点首《大约在冬季》。”
瘦猴接过钱,笑着把话筒递给他:“早就该来了!你不来,这场子都没劲儿!”
靳长安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音乐响起,他看着屏幕上的歌词,慢慢唱了起来。他的嗓子有点哑,却也唱得有模有样,引得下面的人鼓掌。唱到动情处,他还摆了个姿势,惹得姑娘们笑出了声。
那一瞬间,他忘了珍珠的冷眼,忘了孩子们的哭声,也忘了自己是个丈夫、是个父亲。他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所有的委屈、猜忌,都被这歌声和掌声冲散了。
从那天起,靳长安就成了瘦猴家门口的常客。
他白天去县城卖床头柜,赚的钱,一半用来买散装酒,一半用来点歌、请人喝酒。晚上一吃完饭,他就往瘦猴家跑,有时候唱歌,有时候跳舞,有时候就坐在旁边,看着别人热闹,喝着酒,嘴里还跟人聊荤话。
他很快就认识了一群新的狐朋狗友 —— 大多是隔壁村的单身汉,有卖菜的、有拉货的、还有无业游民。领头的叫虎子,是隔壁李村的,据说以前在矿上干过,手里有点钱,也喜欢喝酒、唱歌。
虎子很喜欢靳长安的 “爽快”—— 靳长安请他喝散装酒,还会把点歌的机会让给他,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有天晚上,虎子搂着靳长安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长安,你这人够意思!以后有事,跟哥说!”
靳长安接过烟,点上,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又吐出来,模糊了眼前的灯光。他笑着说:“虎子哥,以后还得靠你多照顾!”
两人凑在一起,聊的都是哪里的姑娘好看、哪个歌厅的音乐好听,还有矿上的趣事。靳长安听得津津有味,把家里的事、珍珠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次,虎子请他去隔壁村的小饭馆喝酒。几个人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土豆丝,还有一瓶散装白酒,边喝边聊。虎子说:“长安,你这日子过得太憋屈了,老婆管得严,不如跟哥去矿上看看,那边赚钱多,还能认识不少姑娘!”
靳长安心里一动,却又有点犹豫 —— 他怕珍珠闹,也怕靳老汉骂。
虎子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怕啥?你是男人,还能被女人管一辈子?再说,你老婆之前不是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吗?你就算出去闯闯,也是应该的!”
这句话,正好戳中了靳长安的痛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虎子哥,我再想想!”
那天晚上,靳长安喝得酩酊大醉,是虎子把他送回靳家的。他趴在院门口,吐得一塌糊涂,珍珠听到动静,出来看了一眼,皱着眉,没说话,只是让团团和圆圆回屋,自己扶着靳长安进了西窑。
靳长安躺在床上,嘴里还嘟囔着 “矿上”“姑娘”,手还在半空乱抓,像要抓住什么。珍珠看着他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靳长安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糟 ——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堕落,还找到了 “合理” 的借口。
第二天一早,靳长安醒了酒,看着地上的呕吐物,也没收拾,就拿起木工刨子,假装要干活。珍珠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脏东西扫干净,又去厨房煮了玉米粥。
院子里的落叶还在往下掉,风一吹,就卷着灰尘,飘得满院子都是。
瘦猴家门口的歌声,每天晚上还会准时响起。那歌声里,有男人的嘶吼,有女人的娇笑,还有靳长安的声音,混在其中,像一根铁钉,狠狠盯在珍珠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