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芫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看着满室空旷出神半天,爬起身来草草处理了手臂上的伤口,走出门去。
他下了楼,在厅堂看见院外酒胡椅上躺着的人影。院中没有燃灯,但有皎洁月光洒满庭院,反而显得堂中要昏暗许多。
他走出去,林忌听见他脚步声,转过头来。
“你醒了?”
“嗯。多谢师兄相救。”
“不必客气。”
林忌指指石桌旁的空座。
“既然睡不着,就过来赏赏月,吹吹夜风吧。”
“好。”
姬芫顺从地坐到林忌身旁,抬起头来,看见漫天繁星和天际遥挂的银月隔着银河相望,各自璀璨。他支着脑袋,看着墨青色的夜空,沉默不语。
“下午的时候天祈就来寻过你一次。你睡着的时候他也来过了,给你喂了解药。”
“没想到师兄与他相识。”
“嗯。他是我丈夫的徒弟。”
姬芫愣住,转头看着林忌,眨眨眼睛,一脸迷茫。
“丈夫?”
“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下午给你开门的人。他原也是藏剑的弟子。”
“原?”
“都是旧事了,不提也罢。”
林忌笑笑,把话绕过。
姬芫也不追问,转回头,继续支着脑袋对着天空发呆。
“你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嗯。”姬芫愣了愣,胡乱应了一声。
林忌稍稍坐起身来,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披风。
“自从双目失明以后,其他感觉便日渐敏锐了许多。但要出门去的话还是多有不便之处,也就懒得折腾了。你若不嫌弃我是个外人,不妨说说,也不会有其他人听去的。”
姬芫慌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忌侧过头来对着他,过了一阵,他放弃似地垂下手来,耷拉下了肩膀。
“谢谢师兄。”
“我原是一村野弃子,乡亲们见我可怜,就轮流着给些米粥,让我不至于饿死。但世道艰难,没人敢捡我回家,我就这么吃着百家饭,好歹到三岁。忽然有一天,村里的人都不见了,来了一群山匪,把村中打劫一空,我害怕,就逃到了山里。过了几天,人饿得不行,跑下山来,倒在途中,被路过的凌雪阁女弟子捡了回去,养在阁中。
她问我名字,我说我不知道,因为她捡我的地方有很多芫花,她就给我起名叫姬芫。她让我管她叫姐姐,我不肯,非要学着村里其他小孩,管她叫娘亲。她笑话我像刚破蛋的小鸭子,逮着谁都管叫娘亲,愣是把她给叫老了许多岁,回头要被人嫌弃,嫁不出去。
但她没有被人嫌弃。我五岁那年,娘亲学出师,拜入吴钩台,与阁中来的一名新弟子编入了同一队。那弟子喜欢她,天天往我们那儿跑,带着我和我娘亲到处去玩。他们带我逛集市、逛庙会,给我买风车,买小笼包子,买冰糖葫芦,一左一右地牵着我的手。我那时看着街上其他的小孩,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
后来阁中要安排人教我,于是他就成了我的师父。再后来,师父和娘亲成亲了。
直到有一天,他俩去出任务。早上一起出的门,晚上却只回来我师父一人。我问我师父:师父,我娘亲去哪里了?他不说话,只蹲在我面前抱着头,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再后来,师父带我去了墓林,指着一块无字碑跟我说:芫儿,拜拜你娘亲。
我不明白,那个地方有好多那样的碑,有好多血红血红的树,还有好多好多挂在树上的木牌子。我很害怕,就跑了出来。
后来我不怕了,我想到那里面有我娘亲,觉得很亲切。于是三天两头往里面跑,呆在娘亲墓旁,一呆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呆得忘了时辰,师父便来找我。师父每次来找我,看见娘亲的墓,就很难过。我问他为什么难过,他也不回答我。后来我怕师父难过,就很少去了。偶尔去一次,也不与师父说,只早早回来。
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一生长短难测,总有一天要归到那里去。我每次出任务都很小心,因为我怕我出事,师父会难过。我也不敢去喜欢上什么人,因为我怕万一她也喜欢上了我,等到我出事的时候,她也会难过。
但我就是想……我想像娘亲一样,找一个喜欢的人,一直陪着她,不离开她。我还想和她生个孩子,跟她一起把孩子抚养长大,让他有父亲,有母亲,让他像街上其他孩子们一样……
师父跟我说,情可杀人,切勿妄念。我明白,情可杀人,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我不敢奢望……不敢奢望……”
姬芫看着满天繁星,说了许多许多,说到最后失了调,便抬起手来,压在了双眼上面,久久不再说话。
“不敢奢望……不敢奢望……”
林忌听着他的话,思虑着,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
重复到最后,他苦笑起来。
“可越是不敢奢望的,越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啊……”
姬芫若有所思地叹息着,随手擦了下眼角,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