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自大的伪装。虚情假意的贴别人脸!谢谢那些给“我”上课的教师!
《那个自恋的渺小之徒》
我得承认,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走到镜前,端详自己。这绝非简单的洗漱准备,而是一种仪式。我会仔细审视镜中那张脸——额头上新冒出的痘痘,眼角的细纹是否又深了些,昨夜睡眠不足留下的阴影有多重。然后,我会给自己一个微笑,不是出于愉悦,而是检查牙齿是否还保持着我引以为傲的洁白。这个对镜自照的过程,短则三五分钟,长则一刻钟,全看我当天的心情与空闲。若哪天匆忙跳过,整日便若有所失,仿佛出门忘了带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这种对自我的过度关注,渗透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朋友圈发九宫格照片前,我会花半小时筛选、修图,确保每张都能展现“最佳角度”——爬山时恰到好处回头一瞥的侧脸,咖啡馆中低头阅读时“不经意”的专注,甚至雨后街头那个带着淡淡忧郁的背影。配文也需反复推敲,既要显得随意,又得暗藏机锋,彰显我与众不同的品味与思想。发布后,我便开始一种近乎病态的刷新,期待着红色数字的飙升,每一条评论都仔细阅读,每一个赞都让我心头泛起一丝满足的涟漪。若某条状态反响平平,我便陷入莫名的失落,仿佛整个世界忽然对我失去了兴趣。
与人交谈时,我总能把任何话题巧妙地引向自己。朋友谈起最近的旅行见闻,我会立即接过话头,讲述我更为精彩的异国奇遇;同时讨论一部电影,我必然成为那个滔滔不绝剖析导演意图和哲学隐喻的“专家”;即便是别人分享的痛苦与挫折,我也能在表达同情后,迅速找到切入点,开始讲述我如何克服了类似的、但显然更艰难的困境。我沉醉于成为话题的中心,享受着他人的目光——无论那目光里是钦佩、是惊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只要它聚焦于我,我便感到一种灼热的存在感。
我一度将这种状态理解为“高度的自我认同”和“健康的自信”。我告诉自己,这是爱自己的表现,是活出真我的姿态。我鄙视那些谦逊、低调的人,认为那不过是平庸者的遮羞布,或是缺乏魅力的无奈选择。在我的世界里,“我”是绝对的太阳,其他一切,无非是环绕运行、借光闪耀的行星。
这种虚幻的、膨胀的自我认知,需要一个展示的舞台。而我的舞台,最初是每一次朋友聚会,每一次工作讨论,后来,则是一个五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客厅。
那是我毕业后留在这座大城市的第三年。房间朝北,终年不见多少阳光,家具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墙壁有些泛黄。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我将其打造为个人圣殿的决心。我精心布置着每一个角落:书架上必须是我挑选过的、能代表我“深邃”思想的书目;墙上挂着我用第一个月工资买来的仿制油画,尽管是赝品,但在我看来,那体现了我的艺术鉴赏力;就连茶几上的烟灰缸,也必须是造型独特的“设计师款”。我热衷于在这里举办周末沙龙,邀请三五熟人,有时甚至是不太熟的“朋友的朋友”,来品尝我精心调制的、其实并不怎么好喝的鸡尾酒,聆听我关于文学、电影、时政的高谈阔论。
我记得最深的一次,是一个夏夜。空气闷热,蝉鸣聒噪。我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某个冷门导演作者性的长篇大论,客人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为了重新吸引注意,我起身,从卧室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
“这是我小时候,”我翻开第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三岁,据说当时就能背十几首唐诗了。”我沉浸在自我展示的兴奋中,一页页翻过,讲解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不凡”之处:小学作文获奖,中学代表学校参加竞赛,大学时组织的“影响深远”的社团活动……我讲得眉飞色舞,试图在众人面前勾勒出一个天赋异禀、一路优秀的“我”的成长轨迹。
客人们出于礼貌,附和着,点头着。但当我无意中抬头,目光越过相册的边缘,我捕捉到了小方眼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小方是我通过朋友认识的,话不多,总带着一种平静的微笑。那一刻,她的眼神里没有钦佩,没有欣赏,甚至没有厌倦,而是一种……一种极为奇特的神情,像是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平静地观察着一个与她无关的、正在发生的现象。那眼神里有一种清晰的边界感,仿佛在说:“看,这个人在表演,表演得多投入啊。”
就是那一瞬间,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膨胀的、热气腾腾的自我幻象。我所有激昂的语调和挥舞的手势,仿佛瞬间撞上了一堵无声而透明的墙。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声音在耳边显得异常空洞和滑稽。我第一次感到,我那精心构筑的、光芒四射的自我形象,在别人眼中,可能只是一场可供冷静旁观的、有些喧嚣的独角戏。
那次聚会后,一种莫名的空虚和烦躁攫住了我。我开始回避一些社交,对朋友圈的点赞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那个坚固、饱满的“我”,好像被小方那个眼神戳了一个小孔,正在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泄气。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秋日下午。我因一项工作急需一份旧资料,只得回父母家寻找。在布满灰尘的旧书柜底层,我翻出了一摞蒙尘的硬皮本子——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日记。
出于一种复杂的好奇,我拍了拍灰尘,坐在地上,随手翻开一本。
想象中的“天才童年”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琐碎、幼稚甚至可笑的烦恼:“今天体育课踢球,我又最后一个被选入队伍,真丢脸。”“同桌小丽有新文具盒,比我那个铁皮的好看多了,真羡慕。”“数学只考了78分,怕爸爸骂,把卷子藏在了床底下。”
我一页页翻下去,像是走在一条通往陌生过去的隧道里。我看到一个因为口齿不清被同学嘲笑而躲在厕所里哭的胆小鬼;一个为了合群,勉强自己去看根本不喜欢的动画片的跟屁虫;一个在深夜因为担忧未来而偷偷写下“我是不是很没用”的迷茫少年。那些被我在成年后的叙事中刻意美化、忽略甚至篡改的卑微、尴尬、恐惧和脆弱,在这些发黄的纸页上,原形毕露。
没有任何铺垫,我就这样与那个真实、渺小、充满缺点的“我”迎面撞上。没有镁光灯,没有滤镜,只有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笨拙踉跄。那个被我精心掩盖、用自大和自恋层层包裹起来的、渺小的内核,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待了很久。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豁然开朗的顿悟,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羞耻感。原来,我一直在奋力逃离的,就是这个真实的、并不光彩照人的起点。我为自己构建的那个辉煌形象,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因为恐惧被看穿渺小的本质,而不得不拼命地、夸张地自我鼓吹。
回到城市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取消了原定的沙龙,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约会。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外界,而非一味地投射自我。我坐很久的地铁,从起点到终点,看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疲惫的打工者,甜蜜的情侣,争吵的母女,安静看书的老人。他们的脸上写着各自的故事,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这一切,都与我那点可怜的自我感受无关。
我走到这座城市的高处,俯瞰下方。街道如纵横的血管,车辆与行人如细胞般奔忙涌动。黄昏降临,千家万户亮起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着各自的渴望与挣扎。而“我”,不过是这亿万生命中的一个,渺小如尘,我的狂喜与剧痛,于这宏大的时空尺度而言,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认知,没有让我绝望,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原来,我并非宇宙的中心,甚至连舞台的中央都算不上。这个发现,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不再需要为了维持那个虚幻的中心地位而耗尽心力,不再需要时刻警惕是否有人挑战我的“权威”或忽视我的“光芒”。
我不再急于发言,学会了倾听。我不再拼命展示优点,甚至能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和错误。我开始真正地对他人产生兴趣,不是作为我故事的听众或陪衬,而是作为同样独特而复杂的个体。我发现,当我放下那个绷紧的、膨胀的“我”,世界反而以更丰富、更真实的细节向我涌来。食物的味道更真切了,风的触感更清晰了,别人的故事,也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动人。
当然,那个自恋的渺小之徒并未消失,他仍寄居在我体内。有时,我仍会下意识地瞥向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听到批评时,第一反应仍是防御和辩解;获得成就时,内心那个膨胀的气球仍有升腾的冲动。
但我现在能认出他了。每当他蠢蠢欲动,那个下午旧书柜前的羞耻感,那座庞大城市无声的俯瞰,便会悄然浮现。我会在心里对那个渺小而又虚张声势的家伙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学习如何与这个并不耀眼、但或许更为真实的生命和平共处。
渺小是事实,自大是铠甲,自恋是止痛药。如今,我正尝试褪去铠甲,减少药量,学习直面那份渺小,并在承认其存在的基础上,看看能否活出一点点真正的、不依赖于虚幻镜象的坚实。这条路很长,但至少,我开始了。
“故事般的剧本!”是不是也觉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