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扮演“幸福家庭”?
我的家族拥有一个诡异传统:
每位新娘在婚礼当天会被植入一枚精神控制芯片,
以确保她们对丈夫的绝对服从;
当我发现自己的妻子眼中开始闪烁程序化的柔顺光芒时,
我惊恐地意识到这个诅咒正延续到下一代——
而芯片的源代码,竟然是用初代祖母的脑脊髓液编写的。
家族档案馆里那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某种类似福尔马林但更甜腻的霉味,总能让我瞬间回到童年。那时,我像个幽灵般穿梭于高耸到天花板的橡木档案架之间,指尖划过烫金或磨损的皮面精装册。与其说是寻找知识,不如说是在进行一种被迫的朝圣,聆听一部用完美油墨印刷出来的家族“正史”。每一页都在歌颂“和谐”“秩序”与“传承”,尤其是那些装帧最为华丽的婚姻纪念册,里面新娘的笑容,从曾祖母到母亲,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弧度精准,目光温顺,记录着她们如何“自然”地融入我们家族的“伟大传统”。
所谓传统,在公开场合,被颂扬为“相濡以沫的默契”和“女主内的古老智慧”。但在家族内部,在那些档案纸页的缝隙里,在长辈几杯酒下肚后含糊的训诫中,真相如同水渍般慢慢洇开:确保这种“默契”和“智慧”的,并非虚无缥缈的爱情或道德,而是一项更为坚实的技术。一个从曾祖父那代开始,不断完善的技术奇迹——新娘在婚礼当天,会被植入一枚精神控制芯片。位置隐秘,据说在枕骨下方,为了“避免影响美观”。功能明确:温和而持续地释放生物电信号,“引导”并“强化”妻子对丈夫的绝对忠诚与服从,剔除不必要的个性与反抗意识,确保家族血脉和家风的“纯粹”。
我的母亲,就是这部完美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运行得毫无瑕疵。她的每一天,都像一份用标准宋体打印的日程表:父亲起床前,温水已备好;父亲阅读时,书房绝无杂音;父亲任何一句随口评论,无论关乎政治还是菜咸菜淡,都会得到她深以为然的、恰到好处的附和。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却带着一种程序设定的精准,仿佛在履行一套复杂的内部指令。有一次,父亲不小心打碎了他自己珍爱的一只古董瓷杯,脸色阴沉。母亲第一时间上前,不是查看父亲是否被碎片划伤,而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重复着:“没关系,亲爱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的情绪最重要。”她的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急于安抚的、空洞的急切。那眼神,我后来才明白,就像一台检测到系统错误后,立刻启动修复程序的电脑。
家族里的其他女性,我的婶婶、姑婆们,也大抵如此。她们组成一个无声的合唱团,用程序化的柔和嗓音,吟唱着对丈夫和家族的赞美诗。我们的家族,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幸福”的代名词——财富传承有序,夫妻从不争吵,子女“家教良好”。但这种“幸福”,像一层厚厚的、光洁的油彩,涂抹在一切之上,底下是什么,我年轻时不敢细想,只觉得窒息。
我拼命想逃离这种窒息感。我读书,选择去遥远的城市工作,爱上林晚,就是看中了她身上那种与我家族女性截然不同的鲜活。她会为一部电影争吵,会在大笑时露出不那么“优雅”的牙龈,会在我不讲道理时毫不客气地翻白眼。她是一株野生野长的植物,充满不可预测的生机。我带她回家见父母那次,简直是场微型文化冲突。母亲全程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仪,但那种过分的周到和顺从,让林晚私下里不安地问我:“阿姨……一直这么……温柔吗?感觉有点……不真实。”
婚礼还是按照家族的意愿,在老家那座象征性的古老宅邸举行了。传统,必须被遵守。婚礼前夜,父亲单独找我谈话,拍着我的肩膀,语气是一种混合着骄傲与不容置疑的告诫:“儿子,记住,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这是传承的开始。林晚是个好姑娘,但要让这么好的品质持久,需要一点……小小的保障。家族会为她准备好一切,你只需享受成果。”他眼底有种我熟悉的东西,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满足感。我当时沉浸在对抗和侥幸中,以为所谓的“保障”无非是些迂腐的家规训诫,我自信可以保护林晚不受其扰。我甚至幼稚地以为,我的爱情足以对抗那种陈腐的“传统”。
婚礼当天盛大而疲惫,细节如同过曝的照片般模糊。只记得仪式结束后,林晚被几位家族里的女性长辈簇拥着离开了一会儿,说是要进行什么“新娘的祝福仪式”。回来时,她脸色有些苍白,揉着后颈,说有点头晕,像是被什么小虫子叮了一下。我那时只当是劳累过度,并未深究。
蜜月初期,生活似乎并无异样。林晚还是那个林晚,我们会为行程争吵,会挤在廉价的路边摊分享一碗热汤。但渐渐地,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浮现,像玻璃上的第一道裂痕。她过去对古典乐无感,现在却能在我说起某首曲子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欣赏神情,那神情,像极了母亲听父亲高谈阔论时的样子。她以前辛辣的幽默感在消退,对我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也开始报以温柔的、鼓励式的微笑。
真正的恐惧,在一个平静的傍晚降临。我因为工作上的烦心事,在家中心情恶劣,无意中打翻了她刚插好的一瓶花。水洒了一地,玻璃碎片和花瓣混在一起。若是以前,林晚肯定会跳起来,半真半假地埋怨我毛手毛脚。但那一刻,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不是先看地上的狼藉,而是握住我的手,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充满程序化关怀的语调说:“没关系,亲爱的,你没伤到吧?东西不重要,你的心情最重要。”
声音温柔得可怕。眼神里,那种我曾在我母亲眼中见过的、急于安抚的空洞急切,像幽灵一样浮现出来。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脊椎窜上头顶。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往日的灵动,哪怕是一点恼怒也好。但没有。只有柔顺,一种被精心调试过的、绝对“正确”的柔顺。那层光晕,冰冷,虚假,却无比稳定。家族的诅咒,并未因我的反抗和侥幸而消失。它像一条无声的毒蛇,已经缠上了我的妻子,我未来孩子的母亲。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活在恐惧里的侦探。我仔细观察林晚的一举一动。她烹饪的菜肴,口味越来越接近我父亲偏好的浓重;她挑选的衣物,颜色开始向家族女性那种低调“高雅”的风格靠拢;她对我观点的附和,变得越来越迅速,越来越缺乏独立思考的痕迹。她像一块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重新编程的硬盘,属于“林晚”的原始数据正在被备份、覆盖。夜里,我常偷偷查看她的后颈,在发际线下方,似乎真的有一个极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疤痕,像针尖留下的痕迹。每一次触碰,都让我手指发冷。
我必须知道真相。家族档案馆,那个我曾经厌恶的地方,成了我唯一可能找到答案的迷宫。利用一个家族聚会的夜晚,我借口寻找旧照片,潜入了那里。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我像个小偷一样,心跳如鼓地翻找。那些冠冕堂皇的纪念册自然一无所获。真正的秘密,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标记着“生物资产维护日志(绝密)”的金属柜里,锁是老式的,我用一根铁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开。
里面不是成册的档案,而是一排排编号的微缩胶片和一些古老的移动硬盘。我找到了对应我母亲,甚至祖母、曾祖母的编号。在一台几乎被淘汰的阅读器上,颤抖着双手,我看到了冰冷的记录:“编号:007(对应我母亲),植入日期:1985年x月x日。芯片型号:harmony-3型。初始校准参数:服从度阈值设定85%,个性保留度15%。定期维护记录:显示服从度稳步提升,个性保留度降至5%以下……备注:孕育后代期间,芯片信号自动增强,以确保母体情绪稳定及胎教环境优化。”
“孕育后代期间,芯片信号自动增强”。这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了我的眼睛。这意味着,我不只是在失去妻子,一个被程序操控的母亲,还将孕育出怎样的下一代?在这种“优化”的胎教和环境里长大的孩子?
更深的恐惧驱使着我继续挖掘。在硬盘的深层目录里,一个命名为“起源:欧米伽协议”的加密文件夹引起了我的注意。破解密码花了我好几天时间,试遍了家族所有重要人物的生日和纪念日都无效,最后,是用初代曾祖父和那位我从未见过照片的初代祖母的婚礼日期组合才成功打开。
里面没有设计图纸,没有复杂的代码。只有一份简洁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实验报告,和一段保存完好的、黑白色的、动态的显微影像。报告标题是:《论生物基质与精神控制协议的兼容性——基于样本“夏娃-01”的突破》。报告冷静地叙述了早期机械芯片的排斥反应和高失败率,直到一次“意外”带来转机:初代祖母,名字就叫夏晚(竟与林晚有一个字重合!),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因“严重的产后忤逆倾向及对家族秩序的潜在威胁”,被实施了“终极解决方案”——并非处决,而是在其存活状态下,提取了全部的脑脊髓液。
报告写道:“……发现‘夏娃-01’的脑脊髓液中,存在独特的生物电信号编码模式,其对女性神经系统的亲和性与引导性远超任何人造信号。以此为基础,我们成功研制出第一代生物芯片‘Legacy-1’,并建立了核心控制源代码。该源代码具有自我迭代和适应进化的能力,确保了传承的稳定性和隐蔽性……”
那段显微影像,显示的是在培养液中,一些细微的、发光的结构正在有规律地搏动,像一串串恶毒的基因密码。那就是源代码的具象化?是用初代祖母——那个被剥夺了一切,连思想和肉体最后痕迹都被榨取成控制工具的女人——的生命精华编写的?
我瘫坐在冰冷的档案馆地板上,胃里翻江倒海。所谓的家族传统,所谓的幸福保障,其根基竟然浸泡在如此残忍、如此非人道的罪孽之中。每一个后代婚姻的“和谐”,都是用初代祖母的脑髓和脊髓滋养的。这不仅仅是一个控制妻子的芯片,这是一个以女性血肉为祭品,不断自我复制的诅咒。它通过被控制的母亲,塑造着顺从的儿子(比如我?),再由这些儿子去猎取新的鲜活女性,将诅咒像病毒一样注入她们体内,延续下去。
而此刻,林晚,我的林晚,正在家里。或许,她腹中已经开始了那个被“优化”的下一代。芯片的信号可能正在增强,温柔地扼杀着最后的“她”,也为那个未来的孩子,铺设一条通往同样“幸福”的黑暗之路。我看着阅读器屏幕上那冰冷跳动、源于一个被献祭的女人的“源代码”,巨大的恶心和恐惧攫住了我。我不是受害者,也即将成为帮凶,甚至是更可怕罪行的起点。
我该怎么办?毁掉芯片?芯片与神经系统深度结合,强行移除可能导致林晚瘫痪或脑死亡。揭穿家族?这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会用一百种方法让我和林晚“被消失”。带着林晚逃离?一个被芯片控制的人,如何“逃”?警报一旦触发,她可能会成为对付我的最听话的武器。
档案馆的阴冷空气仿佛凝固了。屏幕上,那源于初代祖母脊髓的邪恶“源代码”,仍在无声地闪烁,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嘲弄地看着我。诅咒的齿轮,已经咔哒作响,转动到了我的面前。而我,这个自诩的清醒者,却发现手无寸铁,且双脚早已深陷泥沼。下一步,踩向何方,都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