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似曾相识，十几年前的雨夜，故事也就是这般混乱地开始。

巴蛇又累又痛，又没办法把穆玄英卷起来带走，它思前想后，最后垂下了头。那比画舫还大的头颅倾降下来，寻常人吓也要吓死，穆玄英很快止了眼泪，定定看着它，似乎也有些被震撼到了。

巴蛇轻轻朝他吹了口气，温暖春风瞬间吹干了他湿漉漉的面庞和衣襟，一朵赤红山花从鼻梢探出，开得娇媚明艳。

穆玄英最后一丝害怕也烟消云散了，不自禁伸出手。可巴蛇又猛地一吸气，花朵又倏尔枯萎下来。

见穆玄英愣愣的，它又一口气吹出，枯花死而复生，绽开在他掌中。

穆玄英忍不住扑哧一笑，张开臂膀，十分亲密地贴在蛇头上。

巴蛇顺势尝了尝他眼角的泪，忍不住狂吐舌头，嘶嘶道：“好苦，好咸，好涩。原来眼泪是这个味道。”

穆玄英摸摸它，继而道：“七情六欲，五味杂陈，就该是这么个味道。”

也不知为何，穆玄英找来没多久，一直持续不歇的大雨便彻底停了。他没有另寻住处，就蜷在巴蛇为他围出的小窝，一边歇息，一边同它道一路的事情。

他沿着河道追寻，到底速度比不上擅于游水的蛇类，一度彻底失了巴蛇踪迹。正烦恼间，却见天象有异，好好的晴夜突然电闪雷鸣，久不止息，便觉异常，索性一路追了过去。及至开阔江面，他驻足眺望，只见远山中，巨大的蛇头昂扬于天地间，天雷加身，几乎快把它抽骨剥皮。

穆玄英肝胆俱裂，心惊肉跳，再不敢耽搁，直奔雷声轰鸣处。黎明时，大雨倾盆，又将无数山路掩埋。

他一人一双足，顶着两日风雨，昼夜不停，翻山越岭，悬着不死不休的一息，终于找到了它。想过或会受伤，或会虚弱，却没想到是这般伤痕累累行将就死的模样。

穆玄英哽咽道：“你受苦了。”

巴蛇无奈道：“也不是第一次，你别哭了，下个五百年只会更狠，你岂不是要哭出一条长江？”

穆玄英梗住，不能哭，那就只剩下委屈和些许不满：“不告而别，你是又不打算再见我了，是吗？”

巴蛇无言，良久才道：“我没想到你会追上来。”它顿了顿，“况且事发突然，我也没有时间。只怕多留一时，会忍不住把你们都吃了。”

穆玄英鼻尖也不发酸了，惊道：“你还吃人呢？”

它竭力回避对方灼灼的视线，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穆玄英道：“现在还吃吗？不吃不行吗？”

或许是可以的。它想，只要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或许就真的是可以的。但它还是高傲且硬邦邦道：“我尽量。”

穆玄英好像已经全然忘了自己一身术法是干嘛来的，又或者人的天性本能存私，很难做到绝对的公允。莫雨是他此生最特别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意外，这一点十分坚定，从来不曾变改。他想了想，又道：“你若实在忍不住，吃了我也成，就别去寻别人了，好吗？”

巴蛇闻言，果真冲他张开血盆大口，却见他当真不避也不退，又缓缓合上：“骗你的，早几百年就不吃了。人类小小一个，既柴且酸，实不算什么好滋味。”

这是谎话。人是天地造物最得意的作品，因而生来就有其他生物所不具备的灵智。天地最充盈的灵气在人体内流淌，继而构成骨肉、血脉与脏腑。万物化妖，总难免嗜人之欲，皆因贪求那充沛的灵气与多汁的筋肉，若逢圣人尊者，更能助它们免去千百年修行之苦，一步登仙。

它也不是没动过吃掉他的念头，早在他不过是个襁褓婴儿时，这念头就刻在它脑中。

不过，也幸好并没有如此做。

修行不过是打发光阴的调剂，一团无法饱腹的软肉，又怎及活生生让它牵肠挂肚的人有趣。

穆玄英却又道：“哇，几百年，那真要算来，你的年纪岂不是已经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就喊哥哥！”巴蛇恼怒道，“别乱叫，不然真吃了你。”

穆玄英心中有数，也知道巴蛇所言半真半假，多是玩笑，又试图探问：“那你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吗？你离开前，分明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康宴别害我。”巴蛇道。这几天，总算给它想通了关窍，“他喂给你的药有去腐生肌的功效，想必能强催生长。药确实是好药，只是把我的生长期也一并催来了……”

穆玄英不解：“喂给我的药，为什么会催来你的生长期？”

巴蛇闭嘴了，对此不再应答。

穆玄英忍不住，爬上爬下挨个去摸巴蛇的伤口，已经变硬了，或许也是康宴别的灵药在发挥效用。他正准备翻下来，手却又摸到个格外坚硬的东西。

像加大加粗的鹿茸，又像传说中海里一丛又一丛的珊瑚，却远比那些更加漂亮美丽。穆玄英摸一摸，敲一敲，隐隐的，似有股子龙涎香的味道。

巴蛇道：“你要不再咬两口尝尝？”

“那不能。”穆玄英赶忙揽在怀中，“我可舍不得。”

想到这小子似乎打小就格外喜欢这对角，巴蛇不再逗他，尾巴尖一甩一甩轻轻拍击土地，哼歌一般打着节奏，心情很好的样子。

穆玄英还是捺不住问道：“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你不是大蛇吗？为什么会长出这个……像角一样的东西？”

巴蛇道：“这是龙角。除却天生使然，水族也是有化龙资格的，只不过到底与那些正统龙族不大相同罢了，也算是一条脱胎换骨的改命之道。”

穆玄英无比小心地擦拭着那对角。听见这番话，让他对莫雨此前“苦，也不苦”的话霎时有了新的认知。它选了一条最是残酷严苛的路，不是他过往意识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所能形容，而所获，也是他站在人间无法仰望，千秋万载的长生与自由。

“但我觉得，做蛇也很好。”他问道，“你现在也可以来去自由，应当也有凡俗不能及的漫长寿数，又为什么非要化龙不可呢？”

巴蛇沉默良久，才道：“因为我生来无路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