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曙在麦地里奔跑,湿漉漉的晨水弄湿了他的脚脖子和裸露的小腿,他跑得那么快,身后的迟攸同追不上,迟林坐在边缘,笑着看他,朝他喊,慢点儿跑。迟攸同终于追上他,迟曙栽倒在地上,被柔软冰凉的小麦托起,被迟攸同宽大温暖的掌心托起,高高抛起来,稳稳落到他的怀抱里,迟曙觉得,他好像飞了起来。
“迟曙,迟曙……”
迟曙真的飞了起来,长出了翅膀,迟攸同和迟林站在那里看着他笑,迟曙低头,看到自己脚脖子里拴着一根线,握在迟攸同的手里,迟攸同看着他,收紧了线,迟曙掉了下来,掉到一个怀抱里。他听到有人叫他,声音高过麦田的风,在天空飘荡,
“迟曙——”
迟曙睁开眼睛,看见了立宵的脸,他半个身子靠在立宵的身上,立宵半搂着他,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睡醒了吗?”
迟曙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
“馒头蒸好了在锅里,他们出去打雪仗了。”立宵把锅掀开,拿出一个斑鸠形状的馒头,笑起来,“给你留的。”
迟曙觉得自己大概还没睡醒,他咬了咬舌头,有点疼儿。
“谁舍得吃它呀。”迟曙捧在手里,以前每年过年,迟攸同都会按照迟曙的要求,给他捏各种各样的馒头样子,迟母把那些包子里填充他喜欢的馅儿,迟曙喜欢豆包儿,每年都要单独蒸一大锅给他吃。
“有没有豆包儿。”
“有啊。”立宵掀开另一盘馒头,“还有韭菜鸡蛋和一些肉馅的包子,我喜欢吃这个干菜包子,你要尝尝吗。”
“立宵!”
立宵扭头,一个雪球直直朝扑过来,立宵没来得及躲,雪球在脖子上炸开。
“哈哈哈,大仇得报就是爽。”王阳朔砸了人就跑。
立宵拍了拍身上身上的雪,迟曙坐在凳子上吃豆包,眨着眼睛看着他笑。
立宵往外走,脸上带着今天上午一样使坏的笑,“你看他今天能不能干着回去。”立宵拍了拍迟曙的肩膀,跳了出去。
莫名的,迟曙又笑了起来。
正午太阳很大,院子里没人,老奶在屋里睡午觉,迟曙看了一眼车棚后边的矮墙,翻过去就是立宵家,正门要绕着车棚走一圈从房子后面才能出去,中间免不了遇到几户人家,迟曙不太清楚,为什么堂屋正对的是一堵白墙,但大概可以猜到,白墙的那面应该也是一户亲近的人家。
迟曙绕到房屋后面,后面有一条只够一个人走的小路,路的两边都是厚厚的积雪和被雪深深盖住的枯枝枯树,李梓舒他们三个正在那里打雪仗。
他们三个都没穿羽绒服,立宵在冰天雪地里只穿了一件黑毛衣,猫在一棵树后边,在白雪皑皑里格外显眼。
迟曙觉得也许自己还没有从刚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所以看着周围才有一种怪异的恍然,有一种抽尘出世的陌生感,迟曙站在那里看了片刻,悄悄转身离开了。
翻过围墙是立宵的家,过了马路那边是迟曙上次被洪水冲击的河流,河流背靠群山。
迟曙沿着窄窄的小路走下去,也许是没人走过的缘故,雪堆得很厚,虽然是斜坡,走起来并不滑,踩上去反而嘎吱嘎吱的,迟曙内心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觉,也许自己是第一个在这雪地里留下了脚印的人。
沿着小路下去是远远高出河床的几块菜地,最低处是一片河岸,靠山边缘的溪水结着冰,还有一些水涓涓流着,河里那块巨石迟曙记得,当时他掉进河里,就被这块巨石绊倒过,当时也许是洪水太高,倒没发觉这块石头这么高这么大。
迟曙在河岸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手掌轻轻覆盖在一片泛着光泽的白雪上,冰冰凉凉地吸纳他掌心的燥热。
他坐了没一会儿,又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过来了,迟曙扭头一看,是一个老汉,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几乎结块,穿着一双烂了洞的老年鞋,裤子松松垮垮挂在腿上,唯有身上那件灰黑色羽绒服还能看,且有些熟悉,但是那灰色倒像是脏污迹,那老汉看了他一眼,坐到他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半臂的距离,迟曙可以闻到他身上腐烂结块的垃圾味儿。
老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混浊,但不像是傻子的呆滞或疯子的痴狂,而像是刻意掩饰了什么,正像那冰面底下蠢蠢欲动的水,喷薄欲出似的。老汉似乎注意到了迟曙看他的目光,微低了头,“要过年了。”
他的声音北风一般凌厉,却又卷着风雪的沙哑,迟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是这村的。”
“唔。”那老汉的目光迷蒙了一会儿,伸出被绷带勒满了的手——那手露出的肌肤都冻裂了,一层的冻疮——从立宵的家往右指了指,是一间破败的房子,“我是那里,住了一辈子了,没人撵得走我。”
“谁赶你?”
老汉笑了笑,他的嘴里的牙掉了许多,露出牙床,流着涎水,他捡起身边的竹竿棍子,立了立,“谁撵我,我打谁。”
迟曙心里一阵怪异,泛着恶心,又夹杂着一些同情,他没再接上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我年轻时候,是这一带的,最俊俏的后生。”老汉的目光依旧在他身上,嘴唇往下滴着涎水,“我老伴儿,豆腐块似的,白白嫩嫩的姑娘。”
迟曙莫名生出几分恶寒,那老汉看着他,突然凑头往他身上闻,迟曙惊得往后一退,倒在雪窝里,那老汉又坐回去了,他摇摇头,“你不像。”
没等迟曙反应过来,那老汉就拄着竹竿,往沿河流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