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四十分。
同事提着两大包早餐从她老公的副驾驶上下来,用胳膊肘关门的同时黏腻地对车厢内例行say goodbye:“赶紧滚吧你。”
她踢踢踏蹋踩着方跟的鞋子往营业大厅走,边走边喊,声音在早晨寂静的墓园里相当突兀:“小林你的早饭赶紧出来接一下——”
“下”的音还没发亮,硬生生吞回喉咙里去了,差点劈掉的尾音再咽回去,她表情跟吞了把淬火冷剑似的。
小林。她小林被一男的攥住了手腕,小林那么瘦一个男孩子那么细的一条手腕,被那个背着身的男人轻易就抓死了。
在下一秒,小林扬手就后退半步把那男的给甩开。
好,不愧是她小林。
同事愣怔片刻,提着早餐加速往里走,用肩膀顶开业务大厅的玻璃门。
林遂意手腕生疼,段榆抓他手的时候根本没用劲,可他皮肤偏偏像是被烈火燎了一样的发疼。
林遂意往后退一步还要瞪段榆,“段先生,还请您不要动手动脚。”
段榆站在原地,被甩开的手僵在半空,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像个尴尬又可怜的被手电筒的光定在审判墙上的犯人。
“……”林遂意平复胸腔里忽然而起的情绪,语气更加公式化,“我带您去实地看一下,也请您不要——陈姐。”
他余光忽然瞥见走进来的同事,说到一半的话收住。同事提着两袋包子豆浆,满是好奇地朝他们两人这看,“早,这位是……”
“来购墓的客人。”
“哦哦,”同事还是掩盖不住的好奇,“那要一块吃个早饭吗?”
“不用,谢谢。”段榆微微颔首,动作矜贵,音色也恢复了低沉的水准,全无半分钟前的暗哑。
林遂意冷眼看着。
“我跟他走就好了,”段榆继续礼貌地说:“不用麻烦。”
跟他走。呸。
同事连连点头,欢送他们出营业大厅往墓园走。
雾气散的七七八八,灼人的日光渐渐照出来。营业楼的背后就是天府公墓占地有多少多少的墓区。
安静。
无数曾经的生灵烧成了一捧黑灰沉眠于此,一格一格互不侵扰地各自安身于一平米不到的逼仄空间里。直愣愣的石料制成的碑挺立着,碑上黄色的红色的涂料交错写着生人与逝者的名字。名字是生前的代号,石碑更几乎与于身后的代号,那个代号就杵在那儿。
生前的那个代号的人做的所有事情似乎就和身后这个代号没有关系了,十恶不赦还是佛光普世,黑白照片一贴,金笔一描,谁都不知道。
林遂意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段榆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翡翠九区在这一带,墓型和旁边的一样,9-44是这块。”林遂意停住脚步,他指脚边光秃秃的位置,“工期一个月左右,你爸要是等不了先没了能提供骨灰代存服务。”
段榆微微皱眉。
“可以慢慢考虑,我先走一步,就不等你了。”林遂意抱臂说,他转身准备回营业大厅。
“——阿意。”段榆叫住他,“你等等我。”
林遂意歪头,幅度不大地抬了抬下巴。这是他问为什么的动作。
“我不认识回去的路,麻烦你等我下,带我回去。”
在某个瞬间,林遂意搞不懂段榆说得到底是哪件事情。他几乎错觉自己的灵魂飞至半空讥诮地低头看地面上对峙的两个人,甚至鼓了个掌。
真厉害。他叫你等你就等,他叫你不要走你就不走,他真的会和你走吗?
林遂意翘着嘴角说:“好的,考虑好了跟我说,我领您回营业厅。”
八区有户人家在老人的墓前买了一个一次性干电池小广播,正不停不歇没日没夜地循环播放《金刚经》进行物理超度。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九区来,林遂意站在太阳下听得胸腔直犯恶心。
没吃早饭就来晒太阳,遭这罪他真是欠了段榆的。
*
“小林同学,你有心事,能跟小姚老师说说吗。”姚楚在琴行里教小孩弹钢琴教久了,养成没事就老师同学的口癖,他放下筷子,相当诚恳地对林遂意说。
“?”
“太咸了。”姚楚用筷子指餐桌上的干煸豆角,有点惆怅地咬了口白面馒头,“快来和窝嗦嗦,嗦粗来下次就没那么咸了。”
林遂意:“……”这事情就很难讲,林遂意觉得真要说起来得从“今天就不该去上班”讲起来,千头万绪无从说,他搁筷子皱眉叹气,没想好怎么说,又叹了一口气。隔了几个呼吸,他问:“你知道什么靠谱寺庙吗?我打算去驱个邪。”
“这个,”姚楚眨眼:“你们单位不是和本地知名寺庙是长期合作关系吗?”
“……也是。”
“你沾什么邪了?问题大吗?不行我让我妈求个符寄过来,她好信这个的。”姚楚追问了几句。
“段榆。”
“谁?”
“段、榆。”
早上八点一刻的时候,段榆走前站在营业大厅的玻璃门前站了好半天,站的跟个酒店新招的迎宾,但他气质又实在不搭这个假设,站那儿就纯属迷惑。
他招摇又迷惑地站了几分钟,凝视某个方向,期间林遂意用一部分精力控制自己不去注意段榆的所有行为,直到那人再走到自己面前来。
他用食指的关节叩击办公桌面,敲门那样,彬彬有礼地开始,等林遂意抬头之后问:“我能联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