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一颤,猛然回头,对上了那双银色的眼眸——眼前正是图书馆里那个疑似疯癫的银发女子。
夜风掠过时,她银色的卷发如流水般从颧骨两侧滑落,露出白玉雕琢般的面容。那双泛着金属光泽的眼眸里仿佛沉淀着千年的倦意与神性慈悲。无领无袖的白色丝质长裙垂落脚踝,修长双腿在裙摆开衩间若隐若现。腰间的银色暗纹随步伐流转,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薄纱披肩被风卷起涟漪,在朦胧中勾勒出完美的肩颈线条。
她赤足踏上冷硬的石阶,左侧脚踝缠绕的素白缎带如蝶翼轻颤。她缓缓转动手指,死去的怪兽周围逐渐升起无数的水滴,渐渐地,怪兽的身体也化为了水滴消散。那是某种净化之力。我拼命搜索着记忆库:关于净化的法术记载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形态。若非要类比,或许只有手中符文石块蕴含的力量与之相似……
她突然蹙眉望来,银瞳中闪过一丝诧异,或许是被我满身血渍惊到了。正当我要开口时,她却先指向怪物消失之处发问了:“这是你做的?”
芬德拉戒指在她的指间散发着幽香,与残留的血腥味形成鲜明对比。
出于礼节,我强迫自己直视她的面容。与方才那位猎人不同,她给人的感觉并非“美”的震撼,而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压迫感,虽不带敌意和攻击性,却让我坐立难安,指尖也不自觉地绞紧衣角。猎人的嘱托犹在耳畔,可眼前之人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当她再次追问时,我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回答:“不是……我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口我便知这是个拙劣的谎言:如果它早就死了,我的一身血迹又该如何解释呢?
银瞳扫过我衣襟上凝固的血渍,她的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讥诮:“不错,你是个聪明人。”随后她的身形便如雾气般消散,只余缥缈尾音:“快回去吧。”
夜风卷起最后一片染血的花瓣,方才的一切恍若幻梦。唯有手中的符文石块随紧张带来的颤抖传来的细微声响,证明这场诡异的相遇真实存在过。
此后,我常在深夜提灯前往图书馆。唯有被月光浸透的寂静空间,才能让我的思绪真正沉淀。而每个这样的夜晚,几乎都会遇见那位银发女子,她总是身着华丽却不失轻盈的白色裙装,在书架的阴影与月光的交界处整理典籍或者擦拭着书架。我们保持着默契的沉默,像两条平行线在知识的海洋中各自徜徉。
她不太爱说话,但是似乎也不讨厌有人在身侧。有时候无聊我便会跟她主动聊聊自己学习的内容,而她总能给出精准见解,大概是长期整理书籍,她自己也顺带着读过很多吧。同时也只有我知道,当月光穿透彩绘玻璃时,从阁楼里传来的能驱散噩梦、让人暂时沉下心来的缥缈琴声属于谁。当我被方程困住时,身后也会传来清冷的嗓音:“第三组公式嵌套错了。”
我不禁有些好奇,因为她真的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杂工。那双银眸深处沉淀的,是望不尽的心事与悲伤,仿佛看透了一切却又困于某种执念。
依旧是在一个寻常的夜里,当月光漫过彩窗时,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身影。
她斜倚在橡木桌旁摆弄着天秤,鎏金砝码在托盘间叮当作响。蒙尘的手帕旁散落着几个空瓶,扫帚斜靠在塞满古籍的书架上。高脚杯里晃着半杯琥珀色液体,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光。
对方银瞳扫来的瞬间,那种令人屏息的神圣威压依旧如锁链缠上我的咽喉,我只感到膝盖发软,却也及时扶住了桌角稳住身形:“我打扰到您了吗?”
她摇摇头,目光稍有停滞,随后轻声说着:“没有。”
“您……需要帮助吗?”我攥紧怀中的星图笔记。
她垂下眼眸,将一侧的砝码取下来,天秤猛然倾斜发出金属哀鸣。白色睫毛下若隐若现的银瞳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是悬挂着的泪珠:“所谓悲喜……不过是星轨偏移时抖落的碎屑,每一粒星辰都标注着命运倾角……”
她那双泛着珠光的银白色双眸中似乎透着厌烦。
“没有绝对相等的质量。”她自言自语道,将砝码一个个都拿了下来,然后用手指戳着天秤的一侧,松开手后看着它逐渐自己回归平衡。
“但是有时候,不去干预反而能找到平衡,”她继续自言自语着,“当然,这也不一定是绝对的。”
我嗅到了空气中发酵的忧伤,便试探性地上前半步,尽管依旧是紧张,却还是强行吞咽着喉咙处因压迫感所带来的不存在的荆棘:“我叫柯妮黎亚,那个,您……如果觉得不太好的话可以尝试对我倾诉的,嗯,我是说,醉酒伤身体……”
我还没吞吞吐吐地说完话,便被玻璃杯底磕击桌面的脆响打断。
“我的故事并不值得你来倾听……”她踉跄起身,白绸裙摆扫落两个空瓶。话音未落,她忽然重重向前栽倒,身体“哐”地砸在橡木地板上,撞击声不像是人类躯体应有的闷响,我当时吓得心里狂跳:这简直疼死了!
“当心!”我冲过去时,她已经趴在了地上,脸颊紧贴地板木纹,浓密的及腰银色卷发在地板上绽开千万条静止的银蛇。
“您没事吧?”我拍了拍她的肩。
她依旧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动静。我将手伸到她的脖子下方,当指尖触到温热的鼻息时才发现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酸,与此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啊,太好了,还有呼吸。”
之后我摇晃着她,想让她尽快“醒过来”,摇晃了一阵子后,闷闷的嗓音从地板缝隙里渗出:“安静……我正在坠落……”
“星空……在年轮里倒旋……看不到,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参宿四在年轮第三旋臂坍缩……”带着醉意的呢喃继续从地板缝隙中渗出,修长的手指正抠着地上某处虫蛀的凹痕,“就这样……让我沉沦在这个……二维宇宙……”
我无奈地将自己的毛织外套盖在她单薄脊背上,随后悄声离开,走开几步后还能听到若隐若现的梦呓:“五万光年外的恒星……正在我的视网膜上……绽放尸香……”
月光中,那个伏地的身影仿佛正在与整个宇宙对话,而我只是偶然闯入这场独白的过客。
当我走到侧门时,又看见了那个披风染血的身影,他正伫立在花树下,抬起手接住不断飘落的残瓣。他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便缓缓转过了身,螺纹手杖上还在滴落着琥珀色黏液——那是刚猎杀的兽化者的脑髓。
“又见面了,猎人先生,”我注视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率先打破沉默,“您又在附近狩猎吗?最近拜尔金沃斯周围确实哀嚎声不断。”
“哀嚎从未停息……就像壁炉里的余烬,看似熄灭,其实还在灼烧着心肺,”他张开手,任花瓣散落,“您呢,小姐?深夜独行可不安全。”
“陪了一会儿朋友,正准备回去休息。”我说。
“这样啊,也好,”猎人的目光有些游移,“偶尔能享受片刻的寂静,想来也不错。”
“这份寂静也有您的一份功劳,”我颔首致意,“感谢您守护这片区域。”
看着他脸上明显的不安神色,我确信他知晓某些往事。于是我便故意向室内张望,试图借那个醉倒在地的身影引出话题:“我们还是别太靠近门口了,里面有个讨厌噪音的女士——”
“是吗?我倒是觉得她睡得很熟,”猎人一眼看穿我的意图,轻笑一声,“若您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恐怕要失望了。”
“抱歉……我并非有意……”我赶紧道歉。
“看来,他真的什么都没说啊,”猎人仰起头,声音突然变得飘渺,“也是,谁愿重提旧事呢。毕竟在这里,真相是一种罪孽,因为它会唤醒庸人的意志,会让人想要在天光倾泻处举起叛旗。正因如此,学院壁炉中的火焰……烧毁过无数本该问世的著作……”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话语几乎破碎。意识到失态后,他迅速抬手压低三角帽檐,遮住半张面容。
“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祝您今夜好梦。”末了,他生硬地结束了话题。
那个瘫倒在地的白色身影依旧一动不动。虽然隐约猜到这位银发女子或许就是猎人口中与“真相”相关的“罪孽”,但我依然无法想象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只能希望这个暂且“困在二维宇宙中”的灵魂,终有一天能找到回归的路径。
夜风卷起一片花瓣,猎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森林尽头。而图书馆内的低声呢喃仍在继续,仿佛在诉说着某个被刻意遗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