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喉咙的疼像有把钝刀片在反复刮,吞口水时都能觉出涩意。记忆里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非典新增病例3460例’的红色数字,总在眼前浮动。忽然想起玲杉前几天说嗓子干——心猛地揪起来,抓过手机想打过去,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住。
我担心是不是自己将病气传给了她,或者……她是不是是不是被非典了。直到她发来消息:‘林哥哥,我好啦!食堂阿姨给我煮了梨水呢!’之后,她的症状一点点消失,喉咙不再疼,那些让我夜不能寐的担忧也像晨雾般散去。可是,另一种涩味却漫上心头:她逃过了这场小劫,可我呢?
命运像个偏心的摊主,把‘生’的糖纸大方塞给旁人,到我这儿只剩空落落的掌心。
在她毕业前的那两个月里,我依然像从前一样扮演着对她的爱与宠溺,每天的电话粥从未断过。
听她抱怨宿舍楼道的灯总闪,说室友用了她的洗发水,末了拖着长音喊‘我想大连的海鲜了’。我靠着墙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的裂缝,声音尽量放软:‘回来就带你去吃,管够。’仿佛自己真还是那个能陪她走完一生的人。
她不知道枕边那些报告单被我反复摩挲了多少遍,不知道腋下的肿块每天硌得我心乱如麻,更不知道我对着镜子练习笑容时,眼底那片挥不去的灰。
‘哎呀,要查寝了!不和你讲了,烦死了!’她突然挂了电话,忙音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我举着手机笑了笑——是我把她惯坏了,连挂电话都这么理直气壮。可又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她还能像从前一样明媚,没被我的阴郁沾染上半分。
无所谓了,毕竟,我终究是陪她到最后的那个人。
抽屉里的保险单又多了几份,全是消费型死亡险。我对着台灯填写受益人那一栏,‘玲杉’两个字落笔格外重,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面。你知道,我爸妈都是事业单位,退休金丰厚,那时并不担心他们。
台灯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桌面,像一种无声的祝福。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我对她默默的守护。这份心意她或许永远不会知晓,我只希望,这些保单能在未来某个艰难时刻,成为她掌心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这是我最后能给她的了。
夏天步步逼近,她就要毕业了。我打定了主意,等她回来那天,就提出分手。不该让她被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拖累。更不想让她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着一段注定悲剧的回忆枯萎。
我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说‘分手’时轻松自然的语调,还有那套‘祝你幸福’的告别辞。练到脸颊肌肉发僵,才对镜中的自己低语:就让那些共同的回忆,定格在最美好的瞬间吧。
“她毕业后,你们就分手了?”梅兰的声音插了进来。
“能不能好好听?评书听到一半,你还打断问问?”
“好好好,算我没听过评书行了吧?快讲快讲,我这儿听你说书唱戏呢。”她的笑声里带着点揶揄,又像在安抚我旧日的伤怀。
“那个夏天,‘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海潮般的雀跃冲进耳朵。
我在出站口的阴影里张望,没精打采的人流像被按了慢放键。整个大厅像个闷热的玻璃罐,人影攒动,面容被磨得灰蒙蒙一片。
直到她的身影从楼梯拐角的人群里闪出,行李箱的轮子‘咕噜咕噜’滚过地面,倒像为她轻快的短衫长裙配了段活泼的伴奏。她清澈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影里到处乱撞,猛地定格在我身上,脚尖轻巧地一踮,颈后的马尾跟着跳了跳,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
“林哥哥!”那声音清脆得如同冰镇汽水被猛地拉开拉环。
我接过箱子,指尖触到她手背微湿的汗意,像碰着一团暖烘烘的云。‘小馋猫总算可以敞开吃鱼了!’ 我捏了捏她的下巴,她仰头笑开时,睫毛上沾的金粉闪了闪——和去年夏天一模一样。
出租车的后座被太阳晒得发烫,她却浑然不顾,像只归巢的雀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迫不及待地倾倒着毕业季的校园记忆,从典礼的糗事到散伙饭的眼泪。我微笑着倾听,根本插不进话。
‘哥,你不知道,我们校长的讲话可感人了!还有,我和同学们拍了好多照片,你一定要看!’她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照片塞给我。
我接过照片,一张张翻看。照片上是她和同学们青春洋溢的笑脸,那笑容里是未经世事打磨的灿烂希望。暖流与刺痛同时在心底翻涌。我多渴望,自己也能成为她未来图景里的一部分,然而现实冰冷如铁。
‘哥,你看这张,是我和班长的,这张是和室友的……’她继续兴奋地指点着,浑然未觉我的沉默。
一路上,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鲜活的趣事,笑声清脆得像撒了把碎糖。那些在镜前排练了千百遍的分手台词,到了嘴边才发现,她根本没给我留出开口的缝隙——可是,这样拖下去,是不是会把更深的痛楚留到以后?
‘哥,你知道吗?宿舍那几个女孩,最后都哭成泪人了。我也是,明明说好不哭的……’她说着,下意识擦了擦眼角,仿佛泪痕犹在。
我假装专注地盯着方向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塑料纹路,轻声叹道:‘你回来,比什么都好。’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她追问时,我连忙把笑容硬拉回脸上,眼角牵出的纹路都带着点僵,强装出调侃的语气:‘看你们这阵势,整得像老兵退伍似的。’ 心里却在激烈地斗争:要不……就让她先痛痛快快地过完这个夏天?
‘才不是躲你!可能这几天有点累吧。’我匆忙掩饰,又重复了一遍那蹩脚的玩笑,‘看你们,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矛盾在心底撕扯:也许,贪心一点,把分手的界限再往后挪一挪?
‘可不是嘛,那场面,绝对难忘!’她似乎被我强装的轻松糊弄过去了,注意力被转移开。
车子停在她家楼下。我帮她把行李搬上楼,她的父母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坐坐。她则轻描淡写地介绍:‘爸,妈,这是我朋友,拂川。’
简短寒暄时,我能从她父母探究的眼神里读出弦外之音,这让我更加惶恐。怕他们察觉更多,怕日后分手会因他们知晓而让她更受伤,我赶紧说:‘叔叔阿姨,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多打扰了。’
她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还是微笑着送我下楼。离开后,我给她发了条信息:‘明天早点起,接你出云玩。’
放下手机,心乱如麻。分手的念头像块沉重的石头,悬在胸口。我多么渴望自己是幸运的宠儿,能躲过这场劫难……可未来如同浓雾弥漫的深海。我坐在车里,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思绪纷乱。这个夏天,我该如何面对她?如何亲手结束这一切?
第二天清晨,晨雾尚未散尽,我已把车停在玲杉家楼下。特意选了她父母还没出门的时段,省去上楼接她的环节,也避开与他们打照面,更掐断了任何可能独处撩动心绪的机会。我坐在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反复盘算着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不久,透过楼前松柏枝叶的缝隙,她的身影渐渐清晰。一身浅蓝连衣裙,头发松松挽成马尾,神情恬静,脚步却轻快。瞥见我的车,那对小虎牙立刻闪现在嘴角,她加快步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哥,你来得好早呀!’她笑着,心情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