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千山不相信,她记得春暄小时候的几场昏迷,春暄本人不记得,所以她这样乐观。到十岁之后好转,情况慢慢变好的时候,却又生了一场大病。
但她说不出口她的女儿一定会死的话,白发人送黑发人,叫她不敢深想。
春千山慢慢拍春暄的背,道:“嗯。到二十四岁的时候,爸爸妈妈陪暄暄去比赛,看着你领奖。到二十六岁、二十七岁······很老很老的时候,爸爸妈妈也陪着你。”
“看你当一个快乐的大人。”
春暄笑了笑,也拍拍春千山的背,说:“好。”
大年初六的时候,春暄出门,去看祝瑜的第一场书画展。
明天,她要回春山。春暄从除夕那晚开始期待,越接近越喜悦,越来越接近,以致带上过于喜悦的不安。
祝家的司机来接春暄,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祝瑜跟着祝胜被一堆人围着,看到她下车,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太多人了,春暄还认出里面有几个是她学校的教授,她笑着摇头。
祝瑜走过来,问:“怎么了?”
“不想过去。”春暄戴了口罩,声音有点闷,她捏了捏祝瑜发冷的手。
祝瑜带她进大门,告诉她正门在哪,说:“那你自己去玩,结束之后我还没有空,司机送你。”他摸摸春暄的头,“不要乱走。”
“好。”春暄就看他又回去祝胜身边。
这是祝瑜的第一次作品展,在一家小型美术馆举办,除了书法之外,有几幅大写意、小写意国画,画的都是花鸟虫鱼,没有人物。
春暄跟着游客慢慢地往里面逛,看祝瑜遒劲锋利的字。和祝瑜本人不大一样,他的字透着一股锋利,严肃齐整之中偏偏透着要冲破宣纸的劲,不太符合祝瑜的淡漠、谦逊。
春暄在一幅凌霄大写意面前待了很久,泼墨成叶、下笔生花,在远处总感觉模糊,近了看觉得随意,却又觉得处处有神韵、笔笔皆学问。
她转过头,看见祝瑜陪着长辈在前面不远处。除了祝瑜,还有几个年轻人,其中有个很漂亮的女生离祝瑜很近,娴雅恬静、自有风韵,看着是个很温和的人。
走出展厅之后是美术馆侧院,种满桂花树,一行人出来在那聊天。
出来之后,春暄站在石栏旁看风景,一面等祝瑜出来。她想再看看他。
祝瑜出来的时候,仍然和那个女生站在一起。一行年轻人说说笑笑,祝瑜也偶尔笑一下。
“徐沅,你很久没出来,不知道外面多有意思。”有人笑着对那个女生道。
徐沅笑,“有什么意思?”
那人道:“祝瑜的作品展没意思吗?前不久还和我们去赛车,没想到祝少深藏不露,一幅画卖出去十几万。”
“我爷爷刚还夸祝少了,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下次去玩我们可不敢带祝少了。”
徐沅道:“你们纨绔惯了,还以为人家同你们一样。”
“成,就知道你喜欢这种。”
徐沅就和祝瑜笑,说:“我没想到的是你还赛车,我爷爷之前还和我说你是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继承人。”
祝瑜笑了一下,听他们讲话,不怎么开口。
春暄离祝瑜有点距离,不仔细看的话,视线很容易被交叠的碧叶遮挡。春暄出来之后摘了口罩,她远远地看着祝瑜,看他同人讲话、同人笑,在祝胜叫他时,又及时谦逊地走上前听长辈的夸赞。
院子的桂花树年岁悠久,碧亭亭的一片,在深冬也不凋零,层层叠叠的碧叶遮掩人的视线。美术馆靠江边,侧院旁就是江水,如碧玉般的水涌流不息,不到绝对的寒冷,无法阻止它的流淌。在这寒冬,江水两边,是水流雕琢的雪白冰玉,大片的白、不息的玉带,和这亭亭华伞,构成天然意趣。
“春暄。”
有人喊了一声,又大概是错觉。在看江水的春暄回过头,凭着第一印象寻找声源,视线无法穿过桂树茂密、硬挺、曲折的枝干。声音也因为穿密叶而来,显得绰绰约约,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另一头,祝胜一行人要到另一个地方聚,慢慢地走出院子。祝瑜不再看碧玉丛叶,迈开步子在催促声中走了。
春暄看着江水,想到昨晚转给祝瑜但他没收的那笔钱,没有收款也没有讲话。过了十二点,列表里的一些人给她发“新年快乐”,她看了会儿,来回翻消息列表,等到十二点二十分,才慢慢地给人家回回去一句“新年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又搞砸了,祝瑜离她远了几步,回到之前的关系,那段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关系。忽冷忽热,有时亲密无间,有时高高在上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春暄是他的心情晴雨表。
春暄想起鲍照的诗,“日月流迈不相饶”,孔子也说时光如流水,匆匆而不复返,春暄现在抽身出来,仿佛亲眼看见时光逝去,惊得她不敢回望过去的人生。要有怎样的勇气才可能清醒而决绝地看着时光逝去呢?站在人生不知去向的当下立足的这一点,春暄既不敢回望,也无法想象未来的时间,日月不相饶,最怕的是春暄。
滚滚碧波江水,春暄看得心惊。
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她思考过最坏的打算,想得她没什么勇气期盼未来,却又不舍得许多。比如雨天里在家习琴,琮琮铮铮的琴音伴在雨声里,会给人这一刻永恒的感觉,比如陪裴利昂散步,在林荫下、阳光下跑步,比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陪着她去比赛······
却又有那么多无法控制的因素,高过她的意愿,会将这一切打碎,只给她难以忍受的阴暗,没有尽头一般,阴冷地将死亡种入心脏。
春暄又告诉自己,人生如朝露,又如尘附草,何久自苦如此。
只是,遗憾太多。
春暄走出美术馆,沿着落雪的道路走,独自在跨江大桥散步,跨过江水。
司机在她的很后面跟着,过了江之后,见她抬起头看前面的路,感觉不到冷似的,着急地上前叫她上车。
这一刻的思绪如破冰而过的江水一般寒冷,每一条都有了清晰的因果链。她以为她忘记了许多,在忙碌的、独自等待的生活中,一切痛苦烦恼显得太过混乱,但她其实都记得。所有的经历,都会化成因果链,永远无法摆脱,在未来某一天,那些罪孽会顺时间而来,完成因果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