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日出日落(6) “你……你快食吧，可别饿坏身子！”客家姿娘看了一眼吴钦文，怯生生地说。
吴钦文内心涌起一阵温暖。他坐在铺沿上，不大自然地望了望对方，却没说话。
客家姿娘低着头问：“你……讨厌我？”
吴钦文撑起眼皮，咂了咂嘴，欲言又止。他索性将脸偏向别处。
姿娘抿了抿唇。犹豫一会儿，她转身欲走。
“等一下！”吴钦文忽然喊住她。
姿娘收住步，诧异地望吴钦文。
吴钦文注视她：“你……你叫乜名？”
“珍珠。”姿娘大方地说。
吴钦文皱了皱眉，审视着眼前这年轻的客家姿娘。他觉得她长得名如其人，身体上下各部位都圆滚滚的。
“你咋呢到这里来？”吴钦文问。
“我挨他打了，便跑出来。”珍珠说。
“你咋呢挨打？”
“他是氓牛，是流氓，打我是常事。”
“还有别的原因无？”
“他好吃懒做，家本来就穷，却整天还在外面浪荡、惹事生非。”
“我家里也穷。”
“可你勤快，又会油漆。凤娇婶说，你是难得的好人，跟你将来甭愁吃穿。”
“你甭听凤娇婶瞎说。我命苦，呶——”吴钦文把脸端给珍珠，指了指嘴角左上方那颗豆大的黑痣说：“我这儿有粒苦命痣，算命先生说的。我们这儿的姿娘都怕我，看不上我。”
“可我不怕。”珍珠说，她泪汪汪地望着吴钦文。
吴钦文内心一阵温热，暖融融的。他望着珍珠，却还是说：“我真的苦命，我……我不想成家！”
珍珠抿了抿唇，忽然说：“你嫌我嫁过人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真的是苦命！”吴钦文忽然站起来。他语无伦次。他不敢望对方。末了他说：“你……先走吧，我得好好想想。”
珍珠不无深情地瞥了一眼吴钦文，转身走了。
隔天一早，吴钦文要出门上墟卖猪仔，珍珠忙为他送来一个草帽。
“天太热，戴它吧，免得晒晕了头。”珍珠说。
吴钦文心一热，见母亲和弟弟不在场，便说：“你……真想嫁给我？”
珍珠一激灵，眼眶红了。她鸡啄食般使劲点头。
吴钦文说：“你跟我一块上墟吧，我……我给你铰两件新衫。”
珍珠猛一愣，激动得既点头又掉泪。那张粉嘟嘟红扑扑的脸霎时兴奋得红霞纷飞。她连蹦带跑回屋里与吴钦文的父母打了招呼。自己也戴了一个草帽，喜滋滋地跟着吴钦文上路。吴钦文的母亲和弟弟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吴钦文和珍珠，两张脸乐成了两朵花。
吴钦文带着珍珠上墟卖了猪仔，然后一块上百货店铰了几尺花布、几尺蓝布，又一块去缝衣店量了身长、订了衣服样式。接着，两人满脸喜悦地往回走。他俩手中还拎了一块猪肉、一支猪尾骨，猪尾骨是为父亲买的。
回到家里，全家人过节一样喜不自禁。卧床的父亲脸上也第一次有了笑容。
这天晚上，珍珠跟吴钦文住到一起去了。吴钦文把自己几年前就做好的眠床搭了起来。眠床是请木工师傅做的，漆和画则是吴钦文自己的手艺。眠床屏上画有戏水的鸳鸯，床座正前方则是双凤朝牡丹，所有这些都像征着夫妻恩爱和睦、富贵幸福。
没有婚礼，没有繁缛的请客送礼仪式。吴钦文用与众不同的仪式娶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娘。吴钦文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像别的新郎一样去向亲戚朋友通风报讯……
八
吴钦文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他感觉脑子死沉死沉，里边还嘤嘤嗡嗡，像有无数蚊子在叫。
吴钦文强制自己挺起精神，他必须赶紧去买化肥。
大妹今天起得奇早，早饭都做好了，吴钦文大感意外，问：“你……咋呢起这么早？”
“嗯，反正也睡不着。”大妹头也不抬地说。她把脏衣服一一装到桶里，准备去溪边洗衫。
吴钦文瞥一眼女儿，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再问。他漱了漱口擦了擦脸，坐到桌前胡乱喝了碗粥，匆匆上墟去了。
到了供销社，门前跟昨日一样已排起了长龙。吴钦文紧紧攥着昨天售货员开的号码字条，使劲挤上前递给售货员。真是谢天谢地，那字条果真起了作用！
吴钦文搂着十斤新买到的尿素，像搂着金娃娃一样喜滋滋往回赶。路过公社派出所，吴钦文遇上赶来买化肥的堂弟吴惠安和吴惠平。
吴惠安一见吴钦文就问：“珍珠处置了么？”
一句话，把吴钦文脸上那刚买上化肥的喜悦赶跑了。吴钦文的脸霎时阴了下来：“还未。唉……”他叹着气，一时无言。
“嗨，你叹乜气呀！珍珠那样一个抛夫弃儿的臭姿娘难道你还想收留？！”
“我……哪能收留呵！”吴钦文此时的样子极像小偷，既急且慌，“可家里那些剁头奴仔，怕……怕是不太愿意呐！”
“哼——奴仔，奴仔晓乜事？”吴惠平插上来冲吴钦文嚷，“我说钦文兄呵，看你以前也是个顶真人，可自打娶了珍珠你就成了个囚犯似的乜事都能忍受，诸如被人捆绳子，挨过数次罚款。而现在，你要还想收留那抛夫弃儿当了三年娼的珍珠，别怪我们这些比你小几岁的兄弟看不起你！”言罢，吴惠平和吴惠安丢下吴钦文，匆匆走了。
吴钦文霎时愣在那里，久久地望着吴惠安吴惠平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回头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瞥见镇派出所的大门。他下意识一抬腿，抱着那十斤尿素逃也似的走开了。
吴钦文对派出所一点没有好感，甚至畏惧，因为他曾同珍珠一起被绑进过镇派出所。
那是吴钦文与珍珠还在度蜜月的时候，忽一日他们那甜蜜和祥的日子骤刮飓风——十来条汉子寻上门来了，为首的是珍珠的原配丈夫胡汉三。他们是苦苦寻了两个多月才寻到珍珠的去处的。他们要找吴钦文算账，要把珍珠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