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深处,狄戎金帐。
粗犷的皮毛、巨大的兽骨与坚韧木材搭建成这座移动的宫殿。帐内空间开阔,浓郁的羊膻味、燃烧牛粪的烟火气与更深层的、属于权力与野蛮的血腥气息交织弥漫。帐顶悬挂着巨大的狼头骨和雄鹰标本,狰狞原始。厚实斑斓的毡毯铺地,中央火塘里粗木噼啪燃烧,跃动的火光将帐内一切投下晃动扭曲的阴影。
与帐外凛冽寒风相比,此地闷热得令人窒息。
萧霁被安置在火塘旁不远处的宽大座椅上,铺着完整的熊皮。他身上仍是被撕裂、沾满尘土的素白内袍,外罩的狐裘早已不知所踪,单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从帐外吹来的冷风。
双手被反剪身后,粗糙牛皮绳紧缚,绳结深陷腕间,磨破皮肤,渗出血迹。覆眼白绸污渍斑驳,更衬得下颌与脖颈的皮肤苍白骇人。
他微低着头,墨色长发凌乱垂落,遮掩部分侧脸。身体因寒冷与不适难以察觉地轻颤,每一次呼吸都浅而艰难,似乎已经竭尽全力。
被掳至此已近两日,水米未进。干裂唇瓣起皮,渗出血丝。极度的寒冷自内透出,与帐内闷热形成可怕煎熬,冰火交加,几乎碾碎他仅存的意识。但他始终保持近乎凝固的沉默,除了偶尔抑制不住的低哑咳嗽,再无任何声息。
帐帘猛地掀开,一股凛冽寒风灌入,吹得火塘火焰乱晃。
沉重脚步声伴随铁甲摩擦的铿锵响起。乌尔汗,那个在山谷中与萧胤隔空对峙的狄戎悍将,大步走入。他卸去了狼头骨盔,露出风沙刻蚀、鹰视狼顾的粗犷面容,一道狰狞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平添凶戾。
他身着厚重皮裘,腰佩弯刀,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火塘边那抹脆弱身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混杂仇恨与贪婪的复杂光芒。
他挥退帐内守卫,巨大金帐只剩他们两人,以及噼啪燃烧的火焰。
乌尔汗走到萧霁面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他不急于开口,只用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一寸寸扫过萧霁被缚的双手、苍白的脖颈、微颤的肩线,以及那方污浊的白绸。
良久,他才用生硬、带着浓重狄戎口音的梁语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
“王爷……”他嗤笑一声,嘲讽浓重,“……别来无恙?”
萧霁身体难以察觉地绷紧一瞬,旋即恢复沉寂。他未抬头,也未回应,仿佛未曾听见。
乌尔汗不以为意,绕着萧霁缓缓踱步,皮靴踩在厚毯上,发出沉闷声响。
“十五年了……王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寒意,“青川峡谷……我父亲的头颅,被你的骑兵挑在枪尖上……我狄数万勇士的尸骨,至今还填在那冰冷谷底……每一天,每一夜,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哀嚎和诅咒……”
话音陡然转为暴戾:“你以为时间能冲刷一切?你以为躲在你那金丝鸟笼里七年,这笔血债就能勾销了吗?!”
面对汹涌仇恨,萧霁依旧沉默。只有反绑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
乌尔汗猛地俯身,一把攥住萧霁下颌,强迫他抬头!动作粗暴,毫不留情。
“看着我!”他低吼,尽管知对方看不见,“看着你的仇人!”
萧霁被迫仰头,白绸下的面容完全暴露在火光与阴影交错中。苍白皮肤因粗暴对待泛起一丝脆弱红痕,干裂的唇紧抿,透出一股无声的倔强与漠然。
乌尔汗死死盯着那方白绸,仿佛想透过它,看到其后那双曾让无数狄戎勇士噩梦连连的眼睛。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捏碎那纤细下颌骨。
“说话!”他咆哮着,喷出的热气带着浓重酒味和腥气,“你们梁人不是最讲礼数吗?你的伶牙俐齿呢?你的神机妙算呢?!现在怎么像个哑巴?!”
剧烈咳嗽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喉咙。萧霁猛地侧头,避开乌尔汗钳制,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单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苍白脸颊因窒息泛起病态潮红。
乌尔汗松手,冷眼看他痛苦挣扎,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却又迅速被更深烦躁取代。他需要的是那个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的军师,不是这个一碰就碎、只剩半条命的病秧子。
咳声渐歇,萧霁无力靠回椅背,喘息微弱,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帐内短暂寂静,只剩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萧霁艰难的呼吸声。
良久,乌尔汗似乎平复情绪,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算计:“罢了。与你一个瞎子废什么话。”
他走回主位坐下,拿起银质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马奶酒,用袖子抹了抹嘴。
“萧霁,”他直呼其名,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我知道你听得见,也听得懂。你们那个小皇帝,倒有几分血性,为了你,竟真的御驾亲征,像条疯狗一样追到了阴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