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氿被饥饿所致的溃疡痛折磨得时昏时醒,待意识回笼时,冢内仅余他一只鬼。
聚众围观的重重鬼影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而原本在冢内的俩鬼是被众鬼啃食,还是受不住冢内的阴寒气魂飞魄散,万氿无迹可寻。
他浑身酸痛地撑起身缓慢移向深坑,坑边像被猛兽抓乱,崎岖不平得毫无规律。有浓厚的雾气遮住坑口,一时无法看清坑底的情况。
在他靠近的刹那,雾气翻腾着直扑向他的脸面。
猝不及防,吞了满嘴阴湿的怪异味道。他惯性地向后仰,手掌用力扇了几下,指尖泄出丝丝银光,浓雾霎时散开,自他周身逃离,缩回坑口。
万氿蓦地一怔。
他垂眸盯着指尖萦绕的银光,在他生前的某一段时间里,令他无比厌恶的治疗力,在阴界竟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之中。
万氿稳了稳心神向前迈了半步,缩回的雾气散成薄薄的一层罩在坑口上方,宛若蒸笼纸。他蹲下身,萦绕着银光的纤长手指在“蒸笼纸”的一角轻划,雾气形成的薄层豁开小口,自他指尖舞动的方向顺滑地撕开。
坑底的景象缓慢地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坑底歪歪扭扭地立着数以千计的墓碑,散落白骨无数。多数墓碑上都淋着干涸的血迹,不是鬼域的黑,而是活人的红。个别墓碑上缠绕着细细的铁链,它们被风沙侵蚀的程度不一,上面刻的名字却全部被蚕食殆尽。
一股渗透骨髓的寒意自万氿脚底直窜到天灵盖。
生前无数次跟队跑前线,异兽、变异体,这些东西对于万氿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只要不是过于血糊拉的场面他都遭受得住。但如今让他直面如此阴森的场面,即便他是个鬼,也需要做一下心里建设。
这场面要比见鬼骇人得多,鬼魂多少还能同他搭上几句,最怕便是“无声胜有声”。
万氿环住发颤的身体,不敢闭眼却又不后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很快燃起一束银色的小火苗。借着微弱的白光,他竟然又向前挪了挪。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坑底情况。
坑壁如石壁,坚硬陡峭,壁上偶见青苔,与墓碑上的红同样是鬼域难得一见的色彩。坑壁边缘堆了许多干枯的树杈子,树杈子周边似乎长着什么东西,形状似枯萎的花,万氿在上头看不大清。
他沉吟半响,似乎做下决定。
抽出刀,利索地在指腹划下。血快速滴落,万氿眼见脚下土壤如有生命力般迅速吞食掉他的血。
两滴、三滴、四滴……他连续在指腹划下,撒种似的在距离坑口最近的一片土壤洒了近半圈的血。
成活率低,那就广撒网。
只不过失血量过多,万氿有些犯头晕。
闭目缓了片刻,他果断地迈出第二步。
纵身一跃,跳入坑底。
阴风诡异得没有半点声息,却刮得万氿脸颊生疼。勇气鼓得对于他来说过分足,但依旧紧张得差点有了心跳。落地选址不够正确,以至于他险些崴脚。
有惊无险的落脚后,万氿突然发现脚不能沾地的众多好处。
不烫脚、不咯脚、不崴脚,对脚极好。
虽然他依旧认定脚踏实地会让他心里更加踏实。
从硌脚的石头上蹦哒到地面,万氿直奔堆得乱糟糟的树杈子走去。他的目标很明确,捡点树杈子搭个避阴风的小窝棚,等待收获血豆。
下到坑底,离得近了,便愈发看得清楚。坑壁边缘长满干枯的花朵,花苞、叶片与枝干同一色调,干干巴巴一碰就碎,还沾得满手都是碎屑。墓碑间隔的狭小缝隙也长了几朵,万氿不敢再碰,坑底阴气重,他待上片刻便觉得浑身凉得像裹了层冰壳。捧了满怀树杈子,运上去再跃下来,往往复复几次,约莫差不多,便不想在坑底多耽搁。
铅灰与浓黑交替,期间有鬼魂结队来到无相之冢,起初瞧见冢内这只穿着紫衫的鬼魂垒树杈子还觉得惊奇,连续三四天发现这鬼东西依旧在捣鼓那堆破树杈子,便觉得索然无趣。
缩在冢内不出来,还不见有血豆产出,白白浪费围观众鬼的感情。
“这都几日里也不见种出血豆,啥也不是!”
“难不成还要在这种地方搭窝棚睡觉?真是怪胎!魂飞魄散纯属活该!”
万氿跟树杈子斗智斗勇的身形微滞,前世比这还要难以入耳的话他听得多了,如今听来倒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但没谁爱听埋怨的话,鬼也不例外。
耗费了三四天,树杈子支支棱棱有了点小窝棚的模样,万氿枕着障叶蜷到窝棚里,手指并拢覆在脐上位置缓慢地按揉。他闭上眼在心中默默数数,希望不眠不休忙碌的疲惫能让他睡个安稳觉。
昏昏沉沉有了睡意,万氿的耳畔断断续续传来低泣。他翻了个身用障叶遮住耳朵,重新开始数数。低泣声渐大,起初似乎只有一两只鬼哭声,只是不消片刻,不同音色不同频率的哭声逐次响起,有伴着啜泣的叨叨咕咕,有梦魇般大哭大叫,层次多样。
万氿“唰”地取下障叶,睁眼盯着头顶错落无秩的树杈子,忍了半响后缓慢坐起身,裹紧衣领,踏出窝棚。
薄雾缭绕在墓碑周遭似有灵般徐徐地游动,他站在坑边向下望了会儿,哑着嗓子开口:“你们……好吵啊……”
此起彼伏的鬼哭骤然停下,缠绕墓碑的薄雾猛地一滞。
但紧接着,鬼哭伴着鬼叫忽地炸开,较之前的声量大得多,似被他轻声“怒怼”后愈发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