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刚娶沙马,又见阿侯 所幸再没有人死去。
我记得在这以后的几天里,我和我妈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沙马寨的一切。黄昏时,巷里散发出的一阵阵膻气,羊群后面的牧人照旧吹着的口哨,还有漂浮在天际的歌声。我妈改不了惜土作田的习惯,已经在沙马家屋前屋后刨出了两片泥土种上了些葱蒜。
在离开之前的一夜,我妈带着沙马子早早地做了许多菜。在火塘面前摆好的各式各样的木盂、瓷盆,都盛着正在做的大块的肉和大碗的菜。肉是我妈改良过的彝族做法,坨坨肉炖得更了,里面加了白菜;黄牛肉再不是一整块拿来啃着吃,而是切了丝跟芹菜炒成一盘,此外米饭滤了米汤。
我妈说:“大仁你和沙马去叫一下沙马阿爸,就说我做了菜,请他来吃顿饭。”
沙马子低埋着头,不动声色。我出门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沙马子的阿爸。
回来我给我妈说了一声没人。我妈哦了一声,这才把菜摆上桌,盛了饭,然后很庄重地对沙马子说:“女儿,这最后一顿饭吃完你就嫁进我邓家门了,也不要怪你阿爸,吃完娘家饭明天就吃婆家饭了。”
此时,沙马子依然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此时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二天我们走时,又在草坝上遇见了那群跟我们赶火车来的彝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各吃各的酒肉。这些各处来的亲戚今天都要告别了,沙马寨里的主人叫人把剩下的牛肉、猪肉全分好,让远处的亲戚带回去。那些亲戚安慰了几句,也都背了肉跟着我们告辞回各自的家了。
我把沙马重重的行李背在背篼里,当我们走出山林,再走上一条羊肠小路,当我们穿过山谷,站在山的对面等着那个小男孩开车来的时候,沙马子突然拉着我说:“你看——”
我和我妈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我们看到她的阿爸站在昨火葬的那具天梯的地方,像一棵树,久久地望着我们。
过了十五,我妈和我爸商量找人算了一个日子,选在正月十八给我们办酒。
按农历,正月是不办喜事的,可沙马子的肚子已经再不能拖了。我爸和我妈又打电话又请厨师,忙得不亦乐乎。
沙马子再次站在我们家门口时已经筋疲力尽,在我家沉沉地睡了几天,醒来时就像换了一个人,精力充沛地陪着我妈准备这样准备那样。我呢,还是要去车站给老李帮忙,阿侯诗薇的三十万欠款我得一点点挣回来赶紧还了。
腊月里杀了年猪,圈里就空了,于是再打算买头猪来杀;鸡是留给沙马子生了孩子再吃的,但现在也顾不上了。地里的菜只有萝卜、青菜,正月里菜价高,但该准备还得准备。
做厨的人带着徒弟来做九大碗,切菜净菜的都是村里帮忙的大姑娘、小媳妇。大铁锅里跑了油的酥肉我妈会一坨一坨送到楼上去让沙马解馋,蒸好的甜烧白我妈也会亲自撒了糖给沙马端去。半夜沙马饿了我去给她找吃的,刚出门我妈一大碗漂着橘红陈皮、青色葱花的白萝卜炖猪排就已经递到我手里……清晨起来,我妈亲自拌的蒜泥凉拌鸡,亲自蒸的鸡蛋羹已经摆好在桌上。但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妈没有办法。
结婚证老扯不下来,我妈就有心病了。沙马子走的时候不知道沙马子的阿爸是否故意,反正没有找到那本红色的户口本,没有户口本镇上的人就不给扯证。我妈找了我表舅,又找了几个人,但都没有办法把证办下来,怎么办呢?
我妈说:“管他妈的,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要一纸证书做什么?”
邻居就提醒她说:“那生下孩子怎么上户?上不了户口怎么上学?”我妈又沉默了,突然间又爆发着说:“孩子生得下来,我们邓家就养得起、盘得活!他爹就是老师,还怕什么上不上学!”
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雾霾的阴郁和风沙的烦躁,正月的西昌城晒在阳光里,暖烘烘的,让人身上燥热,内心蠢动。我和沙马子去拍了结婚照,出来的时候专门跑滨河市场附近去喝冰粉。我搀着肚子越来越大的沙马子喝了冰粉出来又到名店街简单买了些结婚用品,看她略显疲惫,于是坐在街上看来来往往的人。这里是西昌的春熙路,是打望美女的好地方。冬天埋葬着的生机就要吐纳于春风中,但男人们依然满脸呆滞,女人们过来过去,各色各样:本地女人胸是胸,腿是腿,屁股是屁股,多健美强壮;而点缀其中的外地女人皮肤苍白,骨骼小、体积小、质量小,像一盘西昌黑的围棋子里撒入了些白石英,一眼就可以明显地辨别出那些夹杂在本地女人中的外地游客。
我请了车站上老李和其他兄弟,学校的同事却一个没请。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邀请阿侯诗薇。这个氛围她来不合适。我和她先有同学之谊,再是举荐之义,后有一吻之情,再后面是救命之恩。
她曾经问过我,如是换成是她,我会去赎她吗?其实,我后来想了很久,我认为自己对这事并不肯定:她不需要我赎,我赎回来不如不赎!
在我交心的人里,她肯定最愿意看到我和沙马今天的幸福,但她肯定不愿意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不幸福。
跟所有乡下人的婚礼一样,这一天的酒席热闹而红火。我妈背着我悄悄到屋里,递给沙马一个小盒,沙马打开一看,哎哟喂,一条硕大的金项链!
“喜欢吗?”我妈忐忑地问。
“喜欢。”沙马子真诚地说。
我妈把项链帮沙马子戴上,沙马看着我妈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我妈还是歉意地说:“不管是彝人还是汉人的礼节,结婚时都应该买三金,但家里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下次再给你打金耳环吧!”
沙马子六个月的肚子已经很显了,腼腆地笑笑,脸就红了。她穿着特别赶制的新衣服,那红艳艳的礼服让谁都知道她就是新娘子。我妈原本让她就好好坐在婚床上,拨一下油灯让灯不要烧熄就成,她也照做了,但我发现,沙马子自从上次点了火把之后,现在沉默的时候就多了,经常会把打火机拿在手上把玩,那火苗哧的一声腾起来,在她眼睛里散着漫漫的光,会让人突然一紧。
今天让她拨油灯,她的眼神又回到那火苗哧的一声腾起来的状态,直到李大嫂进来看她,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那沉默的脸上呆滞的眼珠子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光,下楼来见人就微微地笑。
有一群屁孩儿围着她要糖要新手帕,她先给我使了个眼色,责怪我没有给她准备,我赶紧托人去镇上买了来,她抢过去,跟那群孩子们在院坝里又跳又闹地玩发手帕、抢喜糖的游戏,激动得像是自己也是孩子中的一员。
来我家吃酒席的没有见过她的远亲,也都知道沙马子是彝人,摇头叹气之余,啧啧称奇,给我妈说,你看你看这蛮媳妇,六个月了还能跳能跑的,这哪是怀上了的人,这身体果然不是汉人的身子骨。
有人说:“说你看这怀得,脸上身上还一点肉没有,全在肚儿里了,不知道怎么怀的!”
也有人就问我:“妈她喜欢吃酸还是辣,这酸儿辣女的究竟怀的是男是女?”
有人就总结说:“老邓你对你二儿媳才是好得不得了,当心大媳妇吃醋。”
我妈在灶房里帮忙,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口里就喊着,“从小没妈疼,你们没见识过那种环境,苦儿一个。酸儿辣女圆根菜,人家喜欢的是圆根菜。脸上身上没肉那是燕麦面,燕麦面养小人不养大人。骨儿壮实那是人家的种,我们汉人没有法喽!”
办了酒席不久,阳历二月我得去上班了,我妈说这也不远,你就骑摩托车来回,也让你媳妇不要太孤单。这样来回跑了几周,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不似刚开始时那么风刀雨箭的。
这一天,校长给我们安排,让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去阳光中学对口支援的一所学校,那是一所位于雷波和美姑之间、大山里的小学。
我回家给沙马子说了,又给我妈做了交代,沙马子最近喜欢看些韩剧,说这么好的电视剧以前都没有看到过。我说要走,她招招手,说带箱脐橙啊。我妈说你就放心吧,我多陪她走路,以后就在家里生。
直到大巴开到校门口,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才发现同去的竟然还有阿侯诗薇。
阿侯诗薇已经坐在头排了,她戴着墨镜、帽子,穿着随意。她给我们招招手。我们上了车,看到车厢后面塞满了各式衣物和教学用具。阿侯诗薇对我们笑笑,说这是她和西昌几个爱心团体化缘化来的——你们不知道,山里的学校和孩子最需要这些了!
在车上我竟然跟阿侯诗薇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似乎都在有意回避对方。晚上阿侯诗薇作东道主,请我们去喝酒。喝多了就给别人大讲特讲:
“你们不知道,十二岁以前我都是在美姑长大的,这一块不但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成长地,这里,我的同学、同乡、同事,人情、亲情、友情山连山,水连水。我们彝族人,别人一想起就是热情、淳朴、好客,但现在上面有要求,要杀吃喝风,我们就不杀牛了,酒嘛还是要喝的,何况这家烧烤我每次回来都要来吃,今天我请客。”
喝得有点多了,她就站起来给大家敬酒,每敬到一个都嘻嘻哈哈地开几句玩笑,直到敬到我这里,她收敛了笑容,很郑重地站起来,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说:“来吧,邓老师我也敬你一杯酒。”
同来的有两位同事是知道我之所以进阳中,全是因为阿侯诗薇给她哥王校长做的媒,现在一起喝酒聊天,我和她彼此竟然形同路人,那公事公办的语气让人觉得难受。
我站起来,氛围就有点尴尬。我不喝也不是,喝也不是,索性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她坐下跟别人聊天去了,才尴尬地坐下。
烧烤还没有吃完,我借上厕所回宾馆去了。宾馆安排在美姑县城的城头上,两人一间。大凉山黄茅埂西麓的美姑,东邻雷波县,西接越西县,南连昭觉县,北毗乐山市的峨边彝族自治县,东北同马边彝族自治县接壤,西北与甘洛县连界。此时城内灯光昏暗,大部分的门市都关得很严实。作为义诺彝区的腹地,修建有毕摩文化博览院,其实我来之前很想看一场当地的克智论辩表演,现在娶了个彝族媳嫫了,想看看将来流在我子孙身体里的另一半血统是什么样的,领略那古老神秘的彝族文化,瞻仰一下彝族英雄支呷阿鲁、彝族美女嘎莫阿牛、彝族毕摩大师阿苏拉者等先贤的光辉事迹,可惜此时已全无心境。
我躺下不久,便听见同室的老师拧钥匙的声音,他进来放东西,走时给我说,阿侯诗薇请大家唱歌,你去不去。我淡淡地笑笑,说:“不去了,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们玩得开心!”
我把电视打开,看了一会儿就看不进去了,拿出手机给沙马打电话,沙马说:“我想你了!”我就眼眶一潮,说了一声“我也想你了”,就再说不下去了。沙马在电话里要我不要用人家的毛巾,不要用人家的杯子,说到最后叹息一声,说:“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