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牢门当啷一声关上,守卫拖过结实的铁链,把大门锁了个严严实实。
看着牢内那半死不活的黑衣人手指还在颤动,守卫卸下钥匙,站在一旁,与一起值守的两个兄弟盯着他瞧。
“小贼,留口气儿,你可不能死。”他开口奚落道,“咱们大牢有个老规矩,一年只能死一个,你可是咱们年下头一个进来‘享福’的,可别将兄弟们练手的空子给占了!”
景年刚挨了好一顿毒打,俯身趴在黏腻湿乎乎的稻草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是啊,上一个去岁十月才死,真是可惜了,好端端的害了痢疾,那个牢房……哎呦……”
“行了行了,少说那腌臜事。喂,小贼,等会小张大人可是要来亲自提审。啧啧,你可是好福气……能落在小张大人手里,你这命便能保住了!”
听见这声小张大人,刺客微微动了动眼皮。
“哈哈哈哈!你许他这个做甚?”那几个守卫哈哈大笑,又得了那人眼色,便停了笑,跟着附和起来,“谁不知小张大人恩重仁慈、手法精准,你虽犯了死罪,他却不会叫你死,只将你拷打得不多不少只剩一口气……偏他还有大夫妙手傍身,死的也能给治成活的!便莫怪兄弟们下手重些,待将你治好了,养上一二日,便又能再见小张大人了!”
他们嘻嘻哈哈闹作一团,还说了甚么,他已听不清了。
他只有趴在地上的力气,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言,不能想。
若动神,那游丝般的一口气便仿佛要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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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送来地牢之前,那些狱卒缴下他身上防具武器,又泼了桶凉水将他唤醒。不知哪个卒子照着他心口打的几拳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若不是这具血肉里有一半草原人的好体格,只怕他早已死在那群穿狗皮的手底下。
景年动了动脑袋,感受着颅顶某处在另一个干净地方流下一道温热的鲜血,随即又被肋骨处传来的阵痛引走神智——他的肋骨好像断了一根。
门外的狱卒还在攀谈吹嘘,从小张大人英明神武,到王缎大人死相如何,又说到张三李四家长里短,再猜起地上的小贼家住何处、缘何行刺来。聊了多半会,干脆又掏出钱来押赌下注,赌这黑衣小贼能在小张大人手底下活几日。
少年微微睁开险些被血水糊住的右眼,大牢土墙上插着的火把火光横冲直撞地刺进他的眼瞳。
他们下好了注,一人赌一日,剩下两个只赌半日。
景年勉强吸进一口腥臭的空气,又立刻被肺部挤了出来,好似被人踩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半日一日,与他何干……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这是在哪里?蔡京府邸,还是张邦昌府上?可出城了没有?
他们好似说了句——大哥亲自提审……
见到犯人是自己的兄弟,大哥又待如何?他真如狱卒所言那般凶狠毒辣么?
他会像郑勇那样大义灭亲么?
对了,阿娘……
他又闭上了眼睛。
阿娘,阿娘……景年不孝,娘亲莫等了。
想及与阿娘的约定,那被干涸血迹占领的眼窝里忽而出现一行水迹,顺着他鼻梁流淌,与一绺黏在脸庞上的刘海汇合。
他无声无息地趴着,如同一只被猎箭穿刺胸膛而死的、敛翅的鹰。
不知是覆地太久将地上暖温,还是与某物有所感应,景年只觉得胸口那枚锈铜挂坠渐渐有了身体的温度,随即愈发温热,以致有些烫人。
但他没有力气挪开自己的胸口了。
那挂坠已然热成烙铁,仿佛要在他胸口留下烙印似的,热着,烫着,用那如星点般的烫感不断地唤醒他的神智,以痛苦附加痛苦的办法,不允他终止呼吸。
景年听得到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而在这呼吸声之余,隐隐约约还有几个杂乱的声音游荡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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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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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姑娘的声音爽朗地传到耳畔,惹得他一阵耳鸣。
景年忍不住动了动嘴角,他想笑一笑,看上去却像在抽搐。
怎么听得到已死之人的声音的?他怕是伤到脑子了,要么就是命不久矣,见着黄泉对岸的人了。
然而不止这幻听,他微睁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他好像看到了姜鸳鸯,看见她拿着算盘坐在度春风楼门口,头上戴着老板娘送她的桃红色绢花儿,瞧见景年过来,便一如每一次偶然碰面似的,抱着账本朝他跑来。
“张哥哥,你见孔哥哥了没?姨姨教我把账本托他带走,我要往兄弟会里去一趟……眼下得闲,我给大家送些自个儿腌的下酒菜。”
“鸳鸯姑娘,我也才来,没见到师兄。他怕是又去桥西鬼混了,你且将这些那些交托与我罢,我巧也要找秋月姨一趟。”
“那就有劳张家哥哥跑腿了,鸳鸯先去那边等着你!”
说罢,鸳鸯提起裙摆,欢颜而笑,直直地朝他撞了过来。
景年躲闪不及,却没有被撞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