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赵甫成。
“唉,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怎么却是你这个没心肺的东西。”他佯作鄙夷,脸上的惊喜却藏不住,“你来干嘛?”
“我一直走不开,实在抱歉……”
“哎,这么久没见了,我可不听这种低三下四的话。”甫成笑道,“你这急匆匆地来了又急匆匆地走,这是要去哪儿?”
“我……”景年对他多少有些歉疚,“没什么。甫成兄怎么在这里?”
甫成却不理他的茬:“又来了又来了,甚么话都只藏在心里不肯说,要你说,你嫌旁人听不懂;待你说不得了,看你怎么后悔去。”
景年听出甫成在点他,赶紧赔笑:“好甫成兄!你这嘴可真不饶人,我一时糊涂,哪儿还有不能同你说的话?”又道,“我是要去洛阳一趟,走之前再回来看看,定定心。”
“呀!”甫成一拍掌,“这不是巧了!我来也是想把老张大人要的画儿带来,天夕得去洛阳采风呢!哎,陈学正也打算去的,说要顺道陪陪他娘子,咱们干脆一起去,路上还能说说话儿!”
景年刚想婉拒,一想甫成身体弱些,没个照应总归不放心;又想陈尧臣和周荷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能向他们打听,便点点头,一口应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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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夕时分,车马西面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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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觉得入夜了天色还亮,不想一出了城,没了热闹,这官道两边村子也逐渐地越走越少,四野的天色便黑得愈发浓烈。时有夜枭号叫,教人不敢多听,那陈学正睡得早,便一早钻进车篷里面休息,独留赵甫成与张景年二人在外面坐着闲侃。
在车夫的吆喝与马儿的咴鸣中,甫成靠在车框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困了便去睡一会,夜里我守着就成了。”景年在一旁也倚着门框,望着月亮。
“我可不是困,”甫成看他,“画画儿的画到子时也不会困,我不过是觉得这月色清凉闲适,舒展一下精神罢了。”
“闲适?”
“是啊,你瞧这夜色深沉,唯独月光清浅,春日晚风爽人,鸟雀时鸣,我们驾车而行,正如同游荡在泉水中的鱼儿一般,多么闲适的光景……”他的眼睛里闪着一汪月色,“景年兄弟,你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月亮了?”
景年被他问得愣住:“我每晚都看。”
“你是看,可你忘了学正教咱们甚么了?常人看月亮,是计时,要谋生,可画师却不能这样看。画师要先看宇宙,看星文,再看月亮今日是高悬天顶,还是低垂临江,月色不同,意境不同,是而我们看月的时候,也是在观心呀。”
“真好……”景年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我看不到你心中看见的月亮,可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觉得月色闲适,我就觉得高兴。”
“你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甫成瞥了他一眼,“心里有甚么事,何不对着月亮说说?”
“我看是你自个儿想听故事。”景年笑起来,又正色道,“不过既然说起这个,在我说心事之前,倒想先和你问一个人。白一苛此人,你熟悉吗?”
甫成点点头:“自然熟悉!他经常来照顾我,我起初还以为是独姑娘差遣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原是他自己乐意的。想来大概是看我心肠好,愿意和我交个朋友。”
年轻人欲言又止,又听他继续道:“说到这位小兄弟,倒也挺有意思。你不在东京时,有回他扛了三袋粳米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幅小像。结果墨都研好了,他却改口说想请我画景年兄弟你的小像。我便寻思,要我画你还不简单,便也没收他的东西,只管涂了两笔画与他去了。”
景年一动:“小像?你说的小像可是画在一张信笺上的?”
“对呀,你怎么知道?”
“他……他寄给我了。”景年撒了个谎。
“哟?”甫成打趣他,“那真是奇怪了,平白地找我画了你,又大费周章地寄给你,你这没心肺的东西,竟值得人家用三袋米来换?”
这话听在耳边,年轻人心中却听不进去。原来那小像还真是白一苛弄到的,这样一来,那寄给苗秀才的通篇别字的纸条也就解释得通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看他半晌没动静,甫成推了推他:“生气了?”
景年摇摇头,仰头叹息,答非所问。
“甫成兄,若老天开眼,我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离我而去。”
“咦……怎么突然说这个?”甫成纳闷,又寻思片刻,赞同道,“这倒是,我也看不得生离死别。”
那刺客出神地望着月亮,没来由的心绪丝丝缕缕。
“甫成兄,我从小不懂事,没在爹娘哥哥身边长大,向来将身边伙伴当作亲兄弟一般看待……可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们这几个兄弟算得上至亲挚友,如今亲生的兄长处处针锋相对,看着我长大的师兄也死于非命,连后面认下的兄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他充满歉意地看着好友,“甫成兄,原先失约,我心中悔了没有八千遍也有百万遍。可我身不由己,只能夜夜遥祝你身体康健。如今回来汴梁,却整日事务缠身,每每念起你我学画同窗时,却只能感慨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常想,若是能做个京中闲游少年,蹴彩球,擎猛鹰,不必为天下苍生烦忧,该有多好……”
甫成许久不语。
“我曾经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可闲游少年的滋味,并不比如今更好。”他拍了拍那捏着太阳穴伤神的好友,轻轻道,“所以景年兄弟,你放心走就是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两人对视片刻,景年笑了。
“好啦,过了今夜,你我与春风同赴洛阳,何须感伤?”画师道,“难得月色怡人,不如你我对月吟词,若是能吟出两个好牌子,说不定还能被他们唱遍东西两京。到那时,便算你也做过一回京中富贵闲游人,如何?”
景年嗯了一声,当作应募。二人便会心而笑,暂且搁置烦恼,万事皆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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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马蹄疾疾,轮声笃笃,明月潺潺。
此夜不再孤寂,知己在侧,万般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