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门的山门,在李飞羽眼中,如同神话中拔地而起的巨神脊梁,带着亘古的威严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高耸入云的玉白石阶,一级级向上延伸,没入缭绕翻腾的云雾深处,仿佛一条通往九重天阙的登仙之路。石阶两侧,是陡峭如削、泛着温润青玉光泽的万丈绝壁,壁上镌刻着巨大的、散发着古朴苍茫气息的符文印记,流光闪烁,隐隐构成庞大的守护阵法。抬头仰望,视线被云海切割,一座座奇峰如擎天利剑刺破苍穹,峰顶之上,琼楼玉宇在流动的云雾间若隐若现,飞檐斗拱精雕细琢,流光溢彩。偶尔,驾驭着各色遁光的人影如同流星般倏忽掠过,在湛蓝天幕上留下短暂的绚丽轨迹,快得让李飞羽几乎以为是幻觉。
空气清冽得如同初融的雪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奇异气息——那是混合了千年灵木的沉郁芬芳、奇花异草的馥郁甜香,以及某种精纯至极、沁人心脾的天地灵气。这气息甫一入体,便化作涓涓暖流,涤荡着他长途跋涉的疲惫,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通泰舒爽,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这与殇骨之隅那终年弥漫、深入骨髓的腐朽骨粉和死亡气息,简直是云泥之别,是地狱与天堂的界限。
这就是…仙门?
李飞羽跟在步履虚浮、面色苍白的王静川身后,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误入巨人国度的蝼蚁。每一步踏上那冰凉光滑的玉白石阶,心脏都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身上那件王静川临时给他的粗布灰衣,明显过于宽大,沾满了长途跋涉的风霜尘土,袖口磨损,下摆污迹斑斑。与周围那些衣袂飘飘、宝光隐隐、气质出尘的玄真门弟子相比,他就像一块被投入美玉堆里的顽石,异常刺眼,格格不入。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有纯粹的好奇,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
“快看,是王静川师叔!他回来了!”
“咦?他身边那个土包子是谁?气息浑浊得像刚从泥地里刨出来。”
“啧,好重的浊气,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土腥味儿,怕不是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野人?”
“王师叔不是去执行宗门任务了吗?怎么带回这么个人?还伤得不轻的样子……”
细碎而清晰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恼人的蚊蚋,嗡嗡地钻进李飞羽的耳中。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些刺人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粗糙的袖口,仿佛想将那并不存在的、属于殇骨之隅的坟土气息彻底拂去。丹田深处,那株神秘扎根的混沌灵树幼苗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环境的剧变和无数目光带来的无形压力,微微摇曳着稚嫩的枝叶,散发出一圈极其微弱、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到的温润光晕,如同母亲安抚的手,轻轻抚平他内心的波澜与不安。
王静川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胸口的伤势虽被宗门赐下的珍贵丹药暂时压制,不再流血,但那被旱魃之骨重创的本源损耗远未恢复,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虚浮。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少年的局促与僵硬,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疲惫却依旧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如同深潭不起波澜。
“莫理会旁人闲言碎语。” 他的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蕴含着一种属于高阶修士的沉稳力量,清晰地传入李飞羽耳中,“随我去‘洗灵池’。你这一身凡尘浊气,若不先行涤净,污秽了灵机,便无法行那测灵之礼,入我门墙更是无从谈起。”
洗灵池并非真是一汪池水,而是位于山门内一处僻静山坳中的一座玄奥法阵。整座法阵由一块巨大的、温润如水的青玉雕琢而成,直径逾三丈,呈完美的圆形。玉面之上,刻满了繁复玄奥、深奥难明的符文,线条流转着微弱的灵光,构成一个生生不息、引纳天地精粹的循环。法阵中心,氤氲着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乳白色灵气雾气,如同仙界的云朵被拘禁于此,缓缓流动,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勃勃生机。
“进去,于阵心盘膝静坐。” 王静川指着那雾气最浓郁之处,言简意赅地吩咐,“无论发生何种异感,紧守心神,抱元守一即可。”
李飞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依言踏入阵中。脚下青玉温润微凉。他走到阵心,盘膝坐下,尽量放松身体。就在他坐定的刹那!
嗡——!
脚下巨大的青玉阵纹瞬间次第亮起!柔和而纯粹的乳白色光芒如同活水般在符文中流淌起来!四周浓郁如浆的灵气雾气如同受到了无形巨手的牵引,剧烈地翻滚涌动,如同乳白色的潮汐,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包裹、淹没!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感,如同亿万条温润的溪流,带着涤荡一切污秽的圣洁力量,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股力量温柔却又霸道地涌入他每一个张开的毛孔,冲刷着皮肤上、头发里、指甲缝中积攒了整整十四年的尘垢、泥土、汗渍,以及那深入骨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殇骨之隅特有的腐朽骨粉气息!缕缕灰黑色的、带着腥浊之气的杂质,被这精纯浩瀚的灵气硬生生从他体表挤压、蒸腾出来,化作袅袅浊烟,迅速消散在空气中。一股前所未有的通透、洁净、轻盈之感,由内而外地升腾而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灵魂都得到了洗涤!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舒服叹息。这种感觉,比在殇骨之隅喝到七彩骷髅用头骨盛来的、那甘冽却总带着一丝阴寒的清泉,还要美妙、纯粹百倍!丹田之内,那株混沌灵树幼苗更是如鱼得水,九片晶莹剔透的叶子欢快地舒展开来,贪婪地吮吸着这汹涌而至的精纯灵气。幼苗的根须微微颤动,似乎扎得更深了些,原本微弱流转的七彩光华,此刻也明显活跃、明亮了一丝,仿佛得到了滋养。
时间在灵气的冲刷中流逝。约莫半个时辰后,阵法的光芒渐渐收敛、熄灭,翻腾的灵气雾气也缓缓散去,重新恢复平静。
李飞羽睁开眼,缓缓站起身。低头看去,身上那件破旧的灰布衣虽然样式依旧土气,但此刻却纤尘不染,仿佛被精心熨烫过,连长途跋涉留下的顽固皱褶都被柔和的灵气抚平。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健康光泽,细腻洁净,再无半点污垢。他握了握拳,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有力,连视线都变得更加清晰明亮。然而,那烙印在灵魂深处、属于收尸人的沉静、内敛、以及对生死淡漠的气质,却如同最深沉的底色,并未被这涤尘洗灵所抹去,反而在这仙门背景的衬托下,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深邃。
王静川一直静立阵外护法,此刻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之色,微微颔首:“尘垢尽去,灵台初明。随我来,去‘测灵殿’,叩响你的仙缘之门。”
测灵殿位于玄真门主峰“凌云峰”的半山腰,是一座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八角形大殿。殿门由不知名的千年古木打造,厚重沉凝,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沉静幽香,其上同样镌刻着复杂的阵纹,隐隐有灵光流转。
当王静川带着洗尽尘埃、焕然一新,却依旧难掩那份来自底层凡俗的“土气”与灵魂深处沉静(在习惯了飘逸出尘的修士眼中,或许更像是呆滞木讷)的李飞羽,迈过那高高的门槛,步入大殿时——
原本就肃穆的大殿内,几乎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聚焦过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王静川师弟?” 上首玉台,一位身着藏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飘逸长须的长老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力。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王静川苍白的面容和虚浮的气息,最后锐利地定格在李飞羽身上,关切中透着审视:“你伤势如此沉重,本源有亏,不在洞府好生调养,怎就急着回来了?”
“弟子拜见铁长老。” 王静川强提精神,对着藏青道袍长老——刑堂长老铁千钧,躬身行了一礼。随即,他转向玉台中央那位气息最为渊深宁静、身着月白色道袍的老者,以及旁边一位面如重枣、身着赤红道袍的长老,依次行礼:“见过传功长老,火长老。”
礼毕,王静川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恳切与郑重:“静川此番能侥幸不死,全赖这位小兄弟李飞羽于危难之际出手相救。此子身负灵根,于弟子有再造之恩。弟子感念其恩,又见其求道心切,故斗胆将其带回宗门,恳请诸位长老开恩,允其参加测灵之礼。若能收录门墙,一则全了弟子报恩之因果,二则亦是为宗门引入良才,望长老明察!” 他特意强调了“出手相救”和“身负灵根”,却巧妙地避开了最关键的、李飞羽如何能救他的细节。
“哦?救命恩人?” 那位身着赤红道袍、掌管丹器殿的火长老闻言,浓眉一挑,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李飞羽,眼神灼灼,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不知底细的古物,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王师侄,你确定?一个…身上还残留着凡俗浊气未散尽的半大少年,能救得了你?还是在执行那等凶险任务之时?” 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回禀火长老,千真万确!” 王静川语气斩钉截铁,迎着火长老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弟子愿以自身道心起誓担保,此子身具灵根,且其资质…弟子观之,颇为不凡!”
“不凡”二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殿内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几位长老的目光更加深邃了几分,下方那些负责测试的内门弟子和等待测试的新入门弟子中,更是有数道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嫉妒与审视。
端坐中央的传功长老,身着月白道袍,鹤发童颜,气息渊深似海。他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平和的目光如同古井无波,扫过王静川,最终落在李飞羽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李飞羽心头一紧,丹田内的灵树幼苗本能地蜷缩了一下枝叶。
“既身具灵根,又有救同门之义举,此乃善缘。” 传功长老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响彻大殿每一个角落,“因果循环,报恩引才,合乎天道人情。那便依例,测灵吧。”
一名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神情严肃的青年修士应声上前,引着李飞羽走向大殿中央。那里,矗立着一块一人多高、通体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氤氲云雾缓缓流淌流转的巨大水晶柱——这便是玄真门用以检测弟子灵根资质与潜力的至宝,测灵石。
“上前,双手平放于灵石之上,掌心贴合。” 内门弟子声音刻板,公事公办地指示道,“放松心神,摒弃杂念,集中意念感应灵石即可。灵根属性、纯度、潜力,自会显化。”
李飞羽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内那株混沌灵树幼苗在微微摇曳,传递来一种模糊的警示与安抚交织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依言上前一步,缓缓伸出微微有些汗湿的双手,掌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朝着那冰凉光滑的测灵石表面,贴了上去。
就在他掌心与那晶莹剔透的灵石接触的刹那——
整个测灵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