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万千根寒冰凝成的细针,穿透皮肉,直刺骨髓,将最后一丝暖意无情驱逐。这深入灵魂的寒意,成为了李飞羽自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中挣扎而回时,所感知到的第一缕“真实”。
“咳…咳咳咳…”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爆发,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咳出!每一次咳嗽都猛烈牵动全身伤口,那种仿佛被无数钝刀反复切割、碾压、又浇上烈酒的极致剧痛,瞬间将他残存模糊的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狠狠拽回现实!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却被透过清澈水面的、过于强烈的天光刺得双目剧痛,瞬间眯紧,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落。
痛!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狂潮,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经脉如同被最暴烈的火焰焚烧后又骤然投入万载玄冰之中,寸寸断裂的痛楚清晰得令人绝望;丹田气海处空荡荡一片,昔日磅礴如海、奔流不息的灵力此刻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深入骨髓的虚弱与枯竭,仿佛那里从未有过力量;神魂更是凄惨,如同被最狂暴的力量撕扯成了无数碎片,又勉强拼接在一起,昏沉欲裂,连最简单的思考都会引来针扎斧凿般的刺痛,记忆如同一锅被彻底搅浑的沸水,混乱不堪。
“呃啊…”他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痛苦呻吟,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抵御无处不在的疼痛,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竟连抬起一根手指这样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做到!整个身体如同不再属于自己,沉重、麻木,却又无比清晰地传递着每一丝痛楚。他只能像一段真正的朽木,无力地漂浮在冰冷彻骨的潭水中,任由微澜的水流冲刷着他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的身躯和脸颊。
阳光透过清澈见底的水面,折射出晃动的、梦幻般的光斑,照亮了水下光滑的鹅卵石。他勉强适应了光线,忍着剧痛,艰难地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极为幽静,甚至称得上荒僻的山涧。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厚厚青苔与各种奇异藤蔓的山崖,崖壁郁郁葱葱,生长着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草木,空气中弥漫的草木灵气,其精纯与浓郁程度,远超记忆碎片中那片荒芜死寂的擎天城废墟无数倍!一道清澈的山溪从高处跌落,水声淙淙,形成一道小巧却活泼的瀑布,最终汇入他所在的这个幽深寒潭。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腐烂落叶以及各种草木的清新气息,灵气氤氲,吸上一口,那精纯的灵气本能地试图滋养他枯竭的肉身,却反而更猛烈地冲刷着他断裂的经脉,带来一阵阵新的、尖锐的刺痛。
这里…究竟是何处?坠仙谷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呢?擎天城残破的废墟呢?那温暖而威严的、似乎是师父留下的声音呢?还有那枚…混沌时空珠…那道…毁天灭地的混沌光束…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剧痛欲裂的识海中疯狂翻滚、碰撞!坠仙谷亡灵的嘶嚎、迷宫扭曲的空间、影蚀那可怖的阴影巨爪、混沌灵树法相的显化、浩瀚伟力的冲刷、以及最后那贯穿天地、净化一切的混沌光束…无数光影、声音、感觉交织混杂,却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模糊、断裂、无法连贯。他越是拼命想要回忆、想要抓住什么,头颅就如同要炸开一般剧痛!
“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意识再次开始模糊、涣散,冰冷的潭水似乎要重新将他拖入黑暗。
“呀!你…你醒了?!”一个清脆、带着明显惊讶、几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的少女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在光滑的玉石上,清脆地传入他几乎被痛苦淹没的耳中。
这声音如同一条细微却坚韧的丝线,将他即将再次沉沦的意识稍稍拉回。李飞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头颅,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轻响,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潭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十分光滑的大青石上,正蹲着一个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素雅洁净的淡青色衣裙,衣料看似普通,却隐隐有柔光流动,触感绝非凡间织物。乌黑柔亮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松松挽起,几缕发丝调皮地垂落在耳边,更衬得她额头光洁,肌肤细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得不含一丝杂质,如同林间初生的小鹿,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与灵动的好奇。此刻,她正微微歪着头,小巧的鼻子轻轻皱着,小心翼翼地、仔细地打量着水中狼狈不堪的李飞羽,眼神里交织着同情、担忧和浓浓的好奇。
少女的容貌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却自带一股山野精灵般的清新灵气,眉宇间一派天真烂漫。她腰间挂着一个绣着不知名小花的精致香囊,脚下是一双柔软的鹿皮小靴,靴边沾了些许新鲜的泥点。
“你…你…是谁?”李飞羽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可怕,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每吐出一个字,都感觉喉咙如同被刀割火燎般疼痛。
“我叫阿萍!”少女见他开口,眼睛微微一亮,清脆地回答,声音如同雀鸟。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踩在水边光滑的鹅卵石上,试探着向潭边又靠近了些,然后再次蹲下身,努力想将李飞羽看得更清楚。“你怎么样?感觉还好吗?我刚才在那边崖上采药,突然听到下面‘噗通’一声好大的水响,吓了我一跳!跑过来一看,天哪,居然是你从上面掉下来了!你…你伤得好重啊!浑身都是血,太吓人了!”她语速很快,带着少女特有的叽叽喳喳,眼神里的担忧真切而纯粹。
阿萍…李飞羽努力地想从这个朴素的名字里搜寻出一丝熟悉或关联,但剧痛的脑海之中只有一片空白的风声和无数混乱的碎片回响。
“这…是…哪里?”他忍受着喉咙的灼痛和脑袋的撕裂感,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试图从这片陌生之地获取一丝确定的信息。
“这里是坠星涧呀!”阿萍伸手指了指周围高耸的山崖,又指向瀑布的上方,“喏,顺着这条溪流往上走,翻过前面那道长满了‘荧光苔’的山梁,再往下走,就是我们‘青木集’了。”她顿了顿,看着李飞羽那双因为剧痛和迷茫而显得空洞无神的眼睛,试探着,更加放柔了声音问:“你…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面掉下来的?”她指了指瀑布的顶端,那里云雾缭绕,看不清具体高度。
坠星涧?青岚山?青木集?这些地名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李飞羽茫然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更为尖锐的头痛。我是谁?擎天城…废墟…亡灵…坠仙谷…这些零碎的词语在脑中疯狂闪烁,却如同镜花水月,抓不住任何实质的记忆脉络,反而只激起了更强烈的痛苦浪潮。“头…好痛…想…想不起来…”他破碎地喘息着,额头上刚刚被泉水冲掉的冷汗再次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
“哎呀,你别急!千万别急!”阿萍见他痛苦不堪、仿佛随时会再次昏迷过去的样子,连忙摆着手,脸上写满了焦急,“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你伤得真的太重了!必须马上处理伤口,不然…不然真的会死的!”她说着,似乎下定了决心,有些笨拙地挽起自己素雅的衣袖,露出两截白皙纤细的小臂,然后试探着将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想要抓住李飞羽,把他拖上岸。
“嘶…好冰!”冰冷的潭水让她猛地缩了一下手,倒吸一口凉气,但她看着李飞羽那惨白的脸色和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有些深的伤口甚至能隐约看到森白的骨头),小脸吓得更加苍白,最终还是咬紧嘴唇,再次伸手,用力抓住了李飞羽一只浸泡在水中、冰冷滑腻且沾满血污泥泞的手臂。
然而,李飞羽的身体沉重得出乎她的意料,加之他完全无法用力配合,阿萍一个纤弱少女,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脸颊憋得通红,额角也冒出了细汗,也只是勉强将他的上半身拖到了浅水区域的鹅卵石滩上。冰冷的溪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他的双腿和腰腹。
“呼…呼…你…你好重啊!”阿萍累得气喘吁吁,松开手,看着自己已经完全湿透、沾满血污的衣袖和裙摆,又看看李飞羽大部分还泡在水里的身体,有些懊恼又无奈地跺了跺脚,鹿皮小靴踩在石头上发出轻响。
“对…对不起…”李飞羽意识模糊地道歉,冰冷的河水不断带走他体内本就微弱的热量,寒意深入骨髓。
“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啦!”阿萍看着李飞羽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了。她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个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行不行!不能再等了!我…我力气太小,拖不动你…得…得赶紧找人帮忙!”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慌忙从腰间那个精致的绣花香囊里小心翼翼地摸索起来,很快,她取出了一个约莫巴掌大小、通体翠绿欲滴、形状宛如一片天然菩提叶的玉符。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显然十分珍视的玉符,又抬头看看水中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的李飞羽,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毅然一咬牙,将一丝微弱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灵力注入了玉符之中!
嗡!
翠绿的叶形玉符瞬间亮起一层柔和温润的光芒,轻轻震动了一下,随即光芒迅速内敛,恢复原状。
“好了!我通知云姨了!她就在这附近采集‘月露草’,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阿萍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长长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将玉符收回香囊。她重新蹲在李飞羽身边,用自己的衣袖干净的内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擦拭着他脸上混合了血水、泪水和潭水的污迹,动作虽然笨拙,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关切和善意。“你一定要坚持住啊!云姨她懂得很多,医术也很好的,她一定能救你!千万别睡!千万别睡过去!”
李飞羽虚弱地半睁着眼,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与焦急的清澈眼眸,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透过山涧林木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在她身上、发梢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光晕。在这完全陌生、灵力尽失、记忆破碎、剧痛缠身、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刻,少女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善意和焦急,如同无尽黑暗深渊中骤然点亮的一点微弱却坚定的星火,让他那颗冰冷、混乱、被痛苦淹没的心,竟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名为“生”的暖意与牵引。
就在这奇异的、短暂的宁静与温暖笼罩他的刹那——
他体内那枯竭死寂的丹田最深处,那株已然与混沌时空珠初步融合、陷入彻底沉寂的混沌灵树本体,似乎被外界这浓郁精纯的草木灵气和少女身上散发出的、充满生机的纯粹气息所触动,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却真实存在的温润气流,如同沉睡亿万年的种子终于感知到春意,挣扎着苏醒,开始沿着他那些断裂焦枯的经脉,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一滴地游走、尝试弥合…
与此同时,在他怀中那枚沾满血污、看似最为普通不过的巡天卫制式玉牌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由无数细微至毫芒的时空符文构成的复杂印记,在方才阿萍擦拭他身体、无意中将一丝微弱灵力透过衣物触碰到玉牌时,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的光芒,随即迅速彻底沉寂下去,仿佛那惊天动地的共鸣从未发生过。
萍水相逢,绝境微光。
失忆的残躯,陌生少女的援手,体内沉睡至宝的微弱悸动,以及那枚看似平凡玉牌深处,一闪而逝、仿佛错觉的时空印记…
在这片名为中天大陆的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上,失去了一切力量与记忆的李飞羽,正如一段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命运未卜。他全新的旅程,或者说,他艰难的归途,将从这青岚山脚下无名的坠星涧,重新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