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大婚当日。
寅时三刻,他塔喇府的后宅却早已灯火通明。
张保柱在天井里来回踱步,靴底磨着青石板,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昨夜几乎未眠,打着灯笼拉着銮仪卫当值的好友又问了半宿的话——五贝勒胤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都说他的这个女婿是个难得脾气好的,就是不怎么爱说话。
唉,不怎么爱说话怎么行呢……
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得关起门来的时候能你一言我一语说些跟别人不能说的吗?
“老爷,”管家庆叔提着灯笼寻来,见他只穿着中衣,急得直跺脚,“凌晨风凉,您怎么连外衫都不披一件?”
张保柱恍若未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小厨房去:“我去看看小厨房的早膳备好了没有……”
穆额齐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闻敏扶着坐在梳妆台前,被都虞司选派的桂嬷嬷熟练地辫发。
等到盘髻,简直像用绳子把头发吊起来,有点箭在弦上的感觉,穆额齐眼睛被吊得不得不睁开,整个人都疼得瞬间清醒了。
闻慧小心翼翼地将桂花油抹在她长发上,铜镜里映出舒穆禄氏端坐的身影。
舒穆禄氏望着自鸣钟上贴着的喜字发呆。
自鸣钟滴答滴答……像极了人心脏跳动的频率,明明是规律的匀速的声线,但今日舒穆禄氏听着听着,总觉得这自鸣钟好像越跳越急,眼皮也不自觉跟着一跳一跳的。
昨夜张保柱絮絮叨叨说了半宿,从女儿三岁打翻胭脂匣子说到八岁爬树摘桑葚,从十二岁第一次管家说到去年在别人的花园里迷路。
那些鲜活的画面还在眼前,怎么一转眼,就到了出嫁这天了?
这一切就跟做梦一样。
“阿玛。”穆额齐的声音让舒穆禄氏回神。
只见张保柱端着茶盘进来,额上竟沁着薄汗。
他斟了杯温热的红枣桂圆茶递到女儿手边:“厨房还在做早膳,咱们喝口热的先垫垫。”
穆额齐接过茶盏,触到他冰凉的手指,眉头微蹙:“阿玛怎么穿得这样单薄?闻敏,拿件披风给老爷先披着。”
她说着起身,自然地用帕子拭去父亲额角的汗珠:“阿玛,今早你都在这进进出出多少趟了,晨露重,当心着了风寒。”
张保柱怔怔望着女儿,忽然想起她七岁那年,也是这般踮着脚给他擦汗。
那时她够不着,还要搬个小杌子站着。
“嗨,阿玛不觉着……”他话音未落,闻慧已经捧着披风回来。
穆额齐亲自伺候父亲穿上,指尖抚过衣领时顿了顿——这是旧岁她亲手缝制的,针脚还有些稚嫩,就没送出手。
张保柱察觉她的停顿,顺着她的眼神看下去,这针脚……他喉结滚动,终是默默系好了飘着的带子。
“闻慧,”穆额齐转身坐回妆台前,“你眼睛怎么肿着?昨夜没睡好?”
闻慧强笑着梳理手中的青丝:“奴婢是想着主子今日大喜,激动得睡不着。倒是主子气色真好,面若桃花,喜气洋洋的。”
穆额齐望向镜中,气色确实不错。她昨夜睡得极沉,连梦都不曾做一个,今晨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倒是……额娘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阿玛更是憔悴。
梳头嬷嬷开始唱起吉祥话,象牙梳从发顶缓缓梳至发梢。
舒穆禄氏突然起身,打开怀中抱了许久的木匣子,取出一支点翠蜻蜓簪,轻轻簪在女儿鬓边。
“你外祖母给的……”她声音有些哑,“说是能护佑夫妻和顺。”
穆额齐认得这支簪子,她抬手抚过颤巍巍的蜻蜓翅膀,触手生凉,就像母亲此刻微微发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