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成……”康熙俯下身,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儿子耳边低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撑下去……皇阿玛在这里。”
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心思深沉的帝王,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儿子的父亲。他看着太医再次施针,看着宫人换下被汗浸湿的寝衣,看着那碗碗浓黑的药汁被灌下去,心中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磨砺”之道,产生了一丝动摇。
窗外风雪未停,药香与死亡的气息交织,一场关乎生命、也关乎未来朝局走向的凶险搏斗,正在无声地进行。
而大清储君的未来,也如同榻上太子那起伏不定的呼吸一般,笼罩在重重迷雾与不确定性之中。
康熙那颗在权力与亲情间不断撕扯的心,也在这漫长的守候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胤礽在高热的浪潮里几度浮沉,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偶尔,在那一片混沌与灼热交织的迷障中,他会短暂地挣脱出来一瞬。那时,他能模糊地听到皇阿玛焦急的呼唤,颤抖地让他撑下去。
确认这一点,并未让胤礽感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冰凉的讽刺,如同毒蔓,从心底最幽暗处迅速缠绕而上。
他们父子,相伴二十余载,猜忌、试探、期望、失望,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彼此困在其中。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刻,当他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皇父才似乎真正放下了那无孔不入的帝王心术,显露出这般近乎纯粹的关爱。
呵……撑下去?可是皇阿玛,你何曾真正爱过那个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太子?
你爱的,是幼时那个会软软依赖你、聪慧听话的保成;你容忍的,是后来那个势弱、需要你庇护以示君恩的储君;会怜惜病得快要死了、再无任何威胁的储君。
因为他快死了,所以那些过错、那些不成熟、那些让他失望的地方,似乎都可以暂时被原谅、被搁置。这份因“即将失去”而催生出的温情,比直接的冷漠,更让胤礽觉得心寒齿冷。
但一旦他真的醒过来,撑下去,一切都会回归原状。因为他的皇阿玛从来不爱有着自己意志和欲望的、活生生的太子。
想明白这一点,胤礽只觉得心口那片因高烧而燃起的火,瞬间被冰封了。
连带着对生命的最后一点眷恋,似乎也随之冷却。他与皇阿玛这么多年的父子亲情,原来竟是这般有条件的,需要以削弱、甚至以死亡为代价,才能换取片刻的纯粹。
真无趣啊。他任由意识再次被高热拖入黑暗的深渊,信中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心如死灰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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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病重、皇上罢朝亲伺汤药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宫禁。虽未明发上谕,但这等动静,如何瞒得过有心人。
五贝勒府上,胤祺听闻消息时,正在书房临帖。笔尖一顿,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将笔搁回笔山。
“太医怎么说?”他问向来报的管家,声音有些发沉。
“回爷的话,听说……很是凶险,是风寒转的肺炎,高热不退,呼吸困难。”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禀,“皇上已罢朝三日,亲自在毓庆宫照料,汤药皆要亲尝。”
胤祺挥挥手让管家退下,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久久未动。
穆额齐端着一盏新沏的茶走进来,见他神色凝重,便知他已得了消息。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温声道:“爷是在担心太子殿下?”
胤祺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飘忽:“想起些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小时候,太子二哥……并非如今这般模样。”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没有幸灾乐祸,也并非全然同情,只是一种历经世事后,复杂难言的感慨。
他顿了顿,似乎在记忆中仔细搜寻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碎片,声音平缓地叙述起来:“那时他虽然失了皇额娘,可皇阿玛几乎将所有的关注和……溺爱,都倾注于他一人之身。去尚书房读书,无论严寒酷暑,只要皇阿玛得空,必定会亲自去接,牵着他的手,一路从尚书房走回乾清宫,路上细细询问他今日学了什么,先生讲了什么,可有疑难。我们其他兄弟,”他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只能跟在后面,或远或近,看着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