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已然彻底褪去了秋日的温存,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扫过光秃秃的枝桠,带来一种属于北方的、硬朗而清澈的寒意。
一九九七年,一个变革的气息在空气中悄然积聚,却又被冬日严寒暂时封冻的年份。
那天下午,天空呈现出一种北京秋冬特有的、高远而淡漠的灰蓝色。
云层很薄,阳光费力地穿透下来,失去了温度,只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投下几缕苍白无力的光斑。
我坐在招待所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写满笔记的稿纸和几本厚重的明史资料,其中一本是1982年由人民出版社首版——谢国桢先生的《明末清初的学风》,书页间密密麻麻贴满了各色标签。
钢笔搁在墨水瓶旁,笔尖的墨水似乎也因这低温而显得有些凝滞。窗外的中戏校园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自行车铃响,划破这午后特有的沉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气息,混合着老旧楼房里特有的、微带霉味的暖气管道的味道。
就在这片寂静中,床头那部老式转盘电话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心头莫名地一跳,放下手中那本关于万历朝矿税之争的论述,伸手拿起听筒。
“喂,您好,我是田浩彣。”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长辈特有的温和:“浩彣啊,是我,聂震宁。”
是聂老!他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但今天,这语气里却似乎少了几分往常的轻松随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那是一种混合着关切、斟酌,甚至可能是一点点试探的微妙情绪。
“聂老,您好。”我立刻在床边端正了坐姿,仿佛他能透过电话线看到我似的。
“嗯,最近忙吗?手头的事情要是能放一放,方便的话,来社里一趟吧。有点事情,想当面跟你聊聊。”他的措辞很客气,但那份“当面聊聊”的请求,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方便的,聂老。我这就过去。”我没有多问,干脆地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我回到书桌前静坐了片刻。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似乎又深沉了几分。
聂老亲自打电话,语气又如此正式……是为了《明朝那些事儿》第五册的后续发行?还是……关于我近来在音乐圈里越来越活跃的动向?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让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无论如何,去了便知。
裹上那件覆盖到脚踝的半旧军绿色棉大衣,围上母亲手织的灰色羊毛围巾,我走出了中戏的大门。寒风立刻像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从中戏到朝内大街166号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段路我已记不清走过多少次。
沿途是灰扑扑的街景,行人们裹紧棉衣,行色匆匆。
身旁经过的自行车,碾过干燥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的思绪也随着这节奏起伏不定。
抵达出版社那栋苏式风格的厚重建筑时,身上已带了一层外面的寒气。
熟门熟路地走上楼梯,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空气中漂浮着陈旧书籍、印刷油墨和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文人精神圣殿里特有的芬芳。
敲开聂老办公室那扇深棕色的木门,熟悉的复合气息扑面而来——更浓郁的墨香、旧纸张的沉香,以及今天格外明显的、一股醇厚馥郁的茉莉花茶的香气。
这间办公室永远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被各种书籍塞得满满当当,地上也堆着一摞摞的书稿和校样,只留下窄窄的过道。
聂老正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铺着玻璃板的办公桌后,见我进来,抬起眼,脸上露出了惯常的、带着长辈慈和的笑容,但镜片后的眼神,却比往日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浩彣来了,快坐,外面冷吧?”他起身,从暖水瓶里给我沏了一杯浓酽的茉莉花茶。
茶叶在印着“人民文学出版社”字样的白色瓷杯里翻滚舒展,瞬间释放出更加浓郁的香气,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那副深度近视眼镜片,也让他眼神中可能流露的任何情绪都变得有些朦胧难辨。
我道了谢,双手接过茶杯,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在他对面那张有些年头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沙发内部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寒暄天气或者最近的趣闻,而是静待他开口。我知道,聂老今天找我来,绝不是为了喝茶闲聊。
他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热的杯壁,似乎在斟酌措辞。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透过已渐渐散去的蒸汽,落在我脸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聊闲篇,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题。
“浩彣,你的《明朝那些事儿》第五册,上市快两个月了,市场反响依然非常火爆,读者来信像雪片一样,编辑部的几个大纸箱都快装不下了,还有不少寄到我这里来的。”他先是语气平稳地肯定了成绩,这是事实,第五册延续了前几部的热潮,甚至因为触及万历中兴及后期的朝政纷争,引发了更广泛的讨论。“很多读者都在信里追问,第六册什么时候能出来?他们对后续的‘帝国黄昏’充满了期待。”